沿着熙來攘往的衙前塱道往賈炳達道方向走,走過兩棟棲身在大街的戰前唐樓,步近街尾處就是雜貨店林記臘味家。沒有金碧輝煌的招牌,招牌白底紅字,裝潢平實。林記開朝八晚七,售賣鹹魚、臘味、糧油等雜貨。今個夏日的太陽異常毒辣,商戶都拉下布幔遮陽,事頭、伙記紛紛躲進店內,林記七十五歲的老臣子何生卻總愛坐在門口,招呼客人。這種生活,他已過了一甲子。
重建的新聞一出,熟客都來問他,老店去向如何。天熱,他穿着背心,倚在木櫈邊說:「一日唔拆,一日都做落去。」
店名叫林記,老闆固之然姓林。店舖由家族經營,第一代老闆林生是何生的姐夫,如今屬第二代的事頭和事頭婆都喚何生「舅父」。林家本是地主之家,五十年代從潮州走難來香港。那時九龍城寨「同聲同氣又三不管」,因此有許多潮州人在城寨和九龍城居住。潮州人愛做生意,林生一九六四年開始在衙前塱道擺地攤,那個年代,他們為了謀生,活雞、雜貨、鹹魚、臘味統統都賣。十多歲的何生就開始幫忙打點,「我是第一代,由頭幫到尾。」
林記一家還在衙前塱道擺地攤時,他們總要格外留神,「那時城寨還在,會喺度(街上)瞓覺,怕白粉佬偷嘢」,「要用帆布蓋住啲貨,瞓帆布牀」。即使是六七暴動時期,他也繼續守在街頭,「又唔係搞政治,只是檔口,兩邊都唔會搞我哋。」在街上睡了四、五年,努力打拼,在六十年代末期才終於租下衙前塱道六十四號。二○○七年政府收樓,他們再遷到衙前塱道七十號經營至今。
一幕又一幕的龍城故事就此上演,何生是恒河沙數的演員之一,記憶鮮活如昨,細細碎碎地勾勒這座變幻之城──九龍城的起承轉合。
童稚年代 居於九龍城寨
九龍寨城由清朝政府於一八四七年建成,雖然清政府一八四二年簽訂《南京條約》將香港島割讓給英國,一八六○年簽《北京條約》再把九龍半島界限街以南割讓給英國,再於一八九八年簽《展拓香港界址專條》把界限街以北與新界租借予英國,但九龍城寨依然歸清廷管轄,形成「三不管」狀態:中國政府不能管、英國政府不願管、香港政府不敢管。一九八七年,中國政府與英國政府達成清拆寨城的協議,寨城年代告終,遺跡安躺在偌大的九龍寨城公園。如今,大部分人都把這座城喚作九龍城寨。
何生兒時就住在城寨的西頭村,一幢又一幢密匝匝的大樓互相緊貼。三不管時代告終,但陋巷生活,仍教他歷歷在目,他比擬了一下西頭村的方位:「喺城南道再落」。那裏並非如傳說中不見天日,住在西頭村還能看到天空。黃賭毒離他很遠,城寨就是他生活的一片天,「啲路左右交錯,要識行先得㗎,好似蜘蛛網。」城外人難以想像這番景致,他倒是不以為然,「行慣,見慣見熟咪知」。
如今的城外人,或許對城寨的生活很好奇,不過何生堅決地指,那裏「當然唔好住」。「電線左疊右疊,所以成日驚火燭,怕走唔切。」城寨水源不足,居民只能靠自己,「城寨冇水,自己打科學井,探條喉落去打水,抽地下水。」他悠悠說起六十年代制水的日子,「嗰時條村前面有條街喉,制水那陣子,大家都在排隊。」城寨曾是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根據清拆時的記錄,當年有逾三萬人居住在不到三萬平方米的土地上。地方狹窄,他和朋友晚上愛到如今的衙前塱道一帶耍樂,和三五知己打羽毛球,到球場踢波,一樂也。及至七二年,一家終於輪候到公屋,遂搬到美東邨。
喧鬧的龍城
自小,他的生活就離不開衙前塱道一帶。今時今日,九龍城的網格型街道井然有序,他亦見證着衙前塱道從市郊邁向如今的興旺。昔日,九龍城的社區以侯王道為分界,若以現時街道劃分,朝嘉林邊道方向為市區,靠沙浦道一帶則屬市郊地區。然而,啟德機場於一九五五年起擴建,衙前圍道的行人路封閉,以便運泥車通過。於是,原本在衙前圍道經營的牌檔紛紛遷往衙前塱道、獅子石道、侯王道繼續經營,這一帶漸漸變得喧鬧。現時,街市兩旁車水馬龍的侯王道、衙前塱道可算是九龍城最興旺的街道。何生回憶,「六、七十年代冇乜車,呢度係爛路,冇石屎,冇瀝青。」位於林記對面、今次也屬重建範圍的街市,和衙前塱道的老店相比,其實尚算年輕,自一九八八年起才屹立於此。他揚手指向門外,「以前這裏有間石屋、有間車房,會放幾架泥頭車喺度,隔離街有間𠝹木廠。」
在何生的印象中,過去的九龍城是一座很熱鬧的城。附近的工廠工人、居民早上就開始張羅三餐食材;區內酒樓雲集,七喜酒樓、西南大酒家都曾名震一時,「以前條條街都有酒樓」。酒樓五點就開始營業,勞苦大眾飲過早茶就象徵着開始新一天,「城南道有做泥工的客家人聚居,他們飲完茶就喺度等人叫去開工,去掘電話線、電纜。以前城南道大眾銀行門口,工頭搵人一嗌就得,朝朝早百幾二百人喺度。」
飛機升降,又為九龍城添了另一重喧囂。「有人帶團,帶啲鬼佬行街市,擔個頭望天就有飛機過。」每數分鐘就有一架飛機劃越上空,構成了九龍城獨有的風景。那時,連英國航空公司都前來取景,拍攝年曆。興許是因為華人年尾愛吃臘味的關係,林記臘味就成為一九八五年月曆上十二月的一幀風景。
興衰有時,城寨的高牆終在一九九三年倒下,潮州人漸漸搬走,他慨歎:「個個都散」。一九九八年,早於一九二五年啟用的啟德機場也完成了歷史任務。縱使屯馬線在去年開通,他也覺得現在的九龍城,不復往日興旺,他幽幽地說:「酒樓少咗,人流都少咗」,「先頭嘈起上嚟就覺得乜嘢,現在就覺得靜。」
貨物映照今昔變化
平日,客人來林記買海味、雜貨,年尾就購入臘味,這本是林記數十年來的寫照,但時移世易,年輕一代注重健康,少吃醃製食品。自從疫情來襲,店舖生態更大幅轉變,以往林記門口掛滿臘腸和鹹魚,現在,位置已被林太自製的湯包取代。說起她的自家湯包,話不算多的林太也開始打開話匣子:「以前一代喜愛吃臘腸,又平又靚。鹹魚最好賣,送到飯,所以成間舖都是鹹魚,但現在個個都健康晒,唔敢食鹹魚,要煲健康的湯包,所以湯包最好賣。」疫情開始,她就參考網上食譜,自製湯包,其中標名「清熱解毒,滋陰潤肺」的一款廣受歡迎。湯包的其中一種材料是海星,林太莞爾一笑,形容如今店裏是「滿天星」。
客人的喜好隨時代轉變,但扎根於此的人情味不散。林太說,「啲街坊山長水遠,去完外國返嚟,都會來探你,回來買嘢。有些移民都加我們的whatsapp,都要搵我哋買嘢寄過去,真係好唔捨得。」有熟客居於屯門、馬鞍山,但還是定時定候會回來光顧,何生在一旁笑指:「平時唔出嚟都好,年尾一定回來幫襯,一年見一次,海味雜貨,樣樣買啲。」
終將消失的獅子山
重建工程預計要到二○三八年才全部完成,街市則會在二○三○年落成。市建局已進行人口凍結調查,局方當時向他們表示,會讓有特色的商舖遷往啟德道、沙浦道一帶臨時營業,待工程完結後再遷回新街市附近。林太表示,對此安排感憂慮:「梗係唔捨得,做得好地地無啦啦冇得做,臨時(安置)的話,我老公擔心好難做,始終離開咗個街市。」該處位置較偏遠,人流不多,「拆就沙塵滾滾,邊個嚟九龍城?」她拋下一句,「除非租金好平好平,甚至唔使租,一萬幾千都可以接受,但幾萬蚊就唔會諗。」
林記年中無休,只在新年休息數天。何生每天顧店,亦看盡眾生相,他發現近來多了遊客前來,「因為就嚟拆,一拆就拆幾條街,個個來望一望,好多人嚟影相。」隨行的攝影師在店門外拍照,何生不徐不疾走到他身旁說:「影埋義香個招牌同獅子山山頂。」從店外遠眺,美東邨聳立在一方,在大樓之間,獅子山山頂還是清晰可見。美東邨現在只有兩座,但邨內將有四棟高樓在五年內落成。他遙望遠山,「過多幾年呢,美東邨啲樓就起上來,遮咗獅子山山頭,現在已經開始打樁。」
「第時影唔到㗎啦。」他稍稍提高聲線地提醒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