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劍偉導演新作《死因無可疑》(2020)的片名,難免令人想起這一年來多宗令人慨嘆的新聞,但這並非抽水之作或回應時事的嚴肅劇,反而不少觀眾看後都只覺可笑,笑謂是繼周顯揚《殺人犯》(2009)後另一荒謬「神作」。《死因》借西諺「通往地獄之路往往由善意鋪成」點出全片主旨,我們不妨稍易數字作為評語︰爛片之路由蠢意鋪成。信矣。
《死因》改編自貴志祐介恐怖小說《黑暗之家》(1997),森田芳光在一九九九年已將小說拍成同名長片,韓國導演申太羅在二◯◯七年也改編過,故事其實不算新鮮也顯然與時局無關,袁劍偉看中這個故事,強行移植到現代香港背景,不經消化,結果就只成拙劣的模仿。
拍懸疑恐怖片,難處在於既要令觀眾感到驚奇、不安,也要合乎情(觀眾方能移情)、理(增添推理樂趣),否則淪為嚇人血腥片觀感就完全不同。《死因》男主角是保險經紀,受命跑到郊區廢屋上門傾單卻剛好目睹學童自殺,原來父母早已購入巨額保險,兒子死後立即申索,疑點重重。這開局甚是戲劇化,放在香港實難令人置信—荒山野嶺會出事是恐怖片陳套,而香港保險公司刁難客戶拖欠賠償時有所聞,像這樣的奇案竟草草批出保金就不符生活經驗了。
《黑暗》不是改編真人真事,但創作背景與九十年代日本經濟泡沫破滅暴露保險業管理問題有關(日本在一九九六年開始保險監管改革),殘殺至親詐騙保險的故事雖為虛構,但小說推出後翌年竟發生轟動的「和歌山毒咖喱事件」(保險推銷員毒殺多人以詐取保金),現實比小說更離奇。《死因》缺乏這樣的現實背景,觀眾不易入局,袁劍偉自編自導沒有考慮這點之餘,還邀黃秋生與林嘉欣合演暗黑夫婦就更令人竊笑—故事設定他倆(還有比林嘉欣更年輕的周家怡)是小學同學,相差了十七歲,即使竭力以演技與化妝彌補,終究令人難以信服,正如《殺人犯》的不老症小童兇手,太過「夾硬」,至今仍是觀眾取笑對象。
袁劍偉接受電台訪問自言平生最佩服的劇本是波蘭斯基的《魔鬼怪嬰》(1968),因為即使觀眾到中段已知道真相,仍然會被導演牽引情緒驚慌到底。他自詡《死因》拍出了前者一半水平,語氣甚是認真,這到底是大言不慚還是井底之蛙,真的很耐人尋味。《死因》初段誘導主角與觀眾懷疑黃秋生是兇手,儘管沿襲原著,但他那八仙飯店式恐怖眼神,與其有智力障礙的角色設定相差太遠,效果已經減半(日韓版都找沒那麼厲氣的男星飾演此角),導演在初段更以螳螂「性食同類」現象暗示真兇誰屬,畫公仔畫出腸,只是不相信觀眾智慧的表現。
當看到中段得悉林嘉欣才是幕後黑手,觀眾關心的是什麼?兇手的動機、主角的安危,是懸疑恐怖片最教人緊張的地方。針對前者,影片多番拋出學術用語解說角色特徵,例如以「創傷後壓力症候羣」(PTSD)說明主角目睹小童自殺後的失常、以「反社會人格障礙」(ASPD)解釋真兇的心態、以「有特殊教育需要的學生」(SENS)指出涉案者的背景,但這些學術字母湯只是標籤,不等於有深入描寫角色。反社會人格者是否必然會為私利操控他人甚至到連環殘殺的地步?主角與兇手各有童年陰影但走上不同的路,成長期大片空白其實很值得大書特書,一下子就由無辜赤子跳到窮凶極惡是簡化、愚昧的寫法,更是對弱勢人士的歧視。
至於眾角命運更不值得「可憐」。影片有一偏激的心理學教授,堅持反社會人格者無法教育感化只能嚴懲嚴防,兩手空空到荒屋查案,天真自信得令人發笑,結果慘被虐殺。同一橋段不斷重複,死因就不是無可疑,刻薄點說是「人蠢無藥醫」。結尾男主角見兇手追至,雖然心急救人,至少也應找些就手硬物防身,全無準備(手機這時還沒電!又一老套安排!),輕易就中兇手陷阱幾乎全員被滅,如此反智又怎會驚慌到底?林嘉欣這時還要脅受傷的男主角︰「想我照顧你的話,你就向我跪低!」觀眾只看到濃濃的惡趣味,令人失笑,若說這是反社會人格者視智慧較低的人為奴隸的「表現」,可是林嘉欣的計劃本就不高明(虐待丈夫詐騙工傷賠償,現實豈能得逞?),誰會順服跪低?
袁劍偉還說很欣賞荷里活片《非常嫌疑犯》(1995)—前年莊文強的《無雙》(2018)被眼利的觀眾挑出有抄襲《非常》之嫌,不知道袁氏對此有何感想?我想,許多香港導演的最大問題,就是只着重「大橋」和「扭橋」,卻不知自己的蠢套路,再也騙不到今時今日的觀眾了。
作者簡介
陳廣隆(Horace Chan)︰中學教師,影評人,「香港粵語片研究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