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到,喚醒了街道兩旁的大樹,乾枯的枝椏吐露綠意,百花競開,落英繽紛;從初春的粉嫩櫻花、金黃燦爛的黃花風鈴木,到近日蔚為壯觀的魚木花海,叫素來習慣來去匆匆的行人停腳步,抬頭觀樹賞花。有時花開,有時葉落;有時樹木離開泥土,有時生命仍然延續,誰能判斷一塊木是生是死?
木雕,用刀在木材上雕鑿刻畫,從破壞中創造,減去多餘,才有新的形態。當心中清楚知道想到達到什麼形態,才能動刀無悔,去蕪存菁。
「椴木,是最好用的木,就像牛油一樣,木紋很平均,易雕,不易變型。」
「樟木,擁有濃烈的氣味,可以提煉樟腦、驅蟲,所以會製成樟木籠。」
「檜木,自帶甜美香氣,是日本古寺、溫泉常用的木材,一邊雕,一邊就會覺得好療癒。它易於雕刻,可塑性高,令人覺得很舒服。」
「柚木,木色較深,受陽光照射後,還會變得更深;我們常用來製作器物。」
「櫻桃木,木紋密集,顏色十分溫暖,不太深、不太淺,介乎在中間,是一種很乖的顏色。」
Justin和Vivian從桌上拿起一個個小木偶、木碟子,如數家珍地介紹他們日常使用的各式木材。在他們眼中,每種木材都有獨特的色澤、紋路和性格,考驗雕刻者如何發揮木材的特點和美感。一踏進這對木雕藝術家的工作室,撲鼻而來的是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濃郁木香;這是他們日常進行木藝創作和教學的空間,木櫃、木架、木枱上,井然有序地放滿大大小小的木頭、工具和作品。
初時,一呼一吸都嗅到木的氣息;習慣之後,便成自然。
木工的點綴
「從程序上說, 木雕是木工的最後一步。」Vivian這樣介紹道。香港近年手工木作漸漸流行,原本從事市場規劃和平面設計的Vivian和Justin,不約而同地先後去台灣學習木工,後來決定專研木雕工藝。他們因木結緣,結為夫婦,自二◯一三年起一起經營Bespecial Wood Carving & Woodcraft, 是本地少有專注於木雕的木工工作室。在木架上方, 有一副木製面具, 那是Justin第一件木雕作品,初次雕刻時心路歷程,他至今仍然歷歷在目:「一邊雕的時候,不經不覺, 其實在雕自己。」有這樣的感悟,其實在從旁觀察的導師點醒他的,因為他明明是按照一個外國老翁的面具照片來雕。令我意識到,雕刻這個過程幾得意,是self realisation,把這一刻的我記錄下來。」
而從芸芸工藝中選中木雕,Vivian首先愛上的是可以親手直接感受木材,而且她覺得木是最易取得的材料,予人親切感覺。「我覺得金工很間接,要用火的高溫熔化金屬,不能用手直接觸碰。木介乎柔和和剛硬之間,我可以用刀去塑造它的形態,像是在破壞它,但破壞之中又在建設另一種形態。」
「木雕除了是獨立的雕刻品之外,有時也是木工上的點綴,如造一個樟木籠、一個窗框,造好木工基礎後,再加上浮雕裝飾。從現在的生產方式來看,木工一定涉及機器,一定是開機比手鋸更快又準;雕刻雖然也有立體雕刻機,但立體雕刻機的精細程度仍比不上手,人手始終有其優勢。」她形容,木工工場和木雕工場是兩種性格、節奏,而後者讓她感覺更自在,「木工工場因為涉及機器,比較嘈吵;雕刻比較寧靜,雖然有聲,但那些聲音是敲鑿的聲音。」
日常的木雕
Justin和Vivian開設木雕興趣班多年,常常被問到:木雕難不難?一堂做到嗎?這些問題的背後,反映人們對木雕抱着怎樣的心態;在探索木雕期間,他們一直也反問自己,應該追求怎樣的木雕藝術?Vivian舉例問:複雜的木雕就一定耐看嗎?「假設你有一個非常精細的頭像,你未必想每朝起牀,都見到如此複雜的藝術品;簡簡單單,有一些想像、留白空間,不必太具象,反而更耐看。」Justin續說,雕塑可以花很多時間,去追求非常細緻的程度,例如要雕一個像真的人像,甚至需要深入到要鑽研解剖的程度。「木雕的取向究竟是怎樣的?是複雜,還是可以落地少少,親民一點?」他一邊問自己,一邊給出他的答案:「我的自修,可以很深入,但我想,如果要在這個社會,讓大家更快接觸到木雕藝術,就要簡單一點,如雕日常器物、用品,這個取向更加適合當下的社會節奏。」
近年,他們主要開班授課普及木雕工藝,利用工餘時間精進個人技藝,希望跟城市人分享木雕心得,將從雕刻學會的減法原則,融入日常生活中。雕刻是一種減法,透過雕走多餘來創造新的形態。然而,很多初學者都害怕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所以動刀時總是躊躇不決,Vivian總是鼓勵學生大膽一點,相信自己,「最重要是知道你心裏面想要怎樣的形態,其餘的,就可以容易地減去,這是我雕刻以來不停練習的。」長年累月的木雕鍛鍊,使她從膽大心粗變成膽大心細,動刀時果斷利落,心思周密仔細才能得心應手,從而雕出理想中的作品。
「幾時停下?保留幾多才叫美呢?」Justin提醒,每當腦海響起這些問題時候,他們便要停下手來,把作品拉遠一點,觀察整體效果和進度,而非只着眼於眼前的細節,否則便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我們通常都是近距離地雕刻,但雕到某個程度,響起問號,就要把作品拉開,宏觀地去望整體的美感。」
自然的痕跡
「一塊漂流木,它被海水沖刷過,變得圓滑,就這樣放在這裏,已經是一件裝飾。它可以是一塊爛木,也可以是很美的擺設,視乎你能否欣賞到它。」在他們眼中,大自然在這塊漂流木留下的痕跡已經很美,人手加工,反而是畫蛇添足。
Vivian拿出一個不起眼的小擺設,介紹說:「上面一個個的小洞,其實是被蟲穿穿插插地咬出來的。因為這裏太多木了,我有時會隨手丟掉不合用的木材,他看到便會拾起來,並且發現到當中有趣之處。」她很欣賞Justin能從別人視為朽木不可雕的廢棄木料中,留意到其獨特之處,化腐朽為創作靈感。Justin解釋,他從蟲蛀聯想起書蟲,然後便雕刻了這個名為《蛀書蟲》的抽象小擺設。他笑指,這些蟲蛀的孔洞,是人所不能做到的效果,「牠們也是雕塑家,我不過是二次創作而已。」
木雕啟發了他們對大自然的觀察力和好奇心,離開工作室後,他們也選擇過貼近自然的生活;像住在鄉間,用自製的木製家品,閒時便去行山、露營,並計劃學習樹藝、山藝,從不同面向親近自然,「到最終,木雕會跟我們的生活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