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路舍專欄】謎之聲:我們與幻聽人士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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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路舍專欄】謎之聲:我們與幻聽人士的距離

04.10.2024
吳兆康(同路舍項目總監、註冊社工)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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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玲低着頭,雙手繼續編織着頸巾。

她的手開始急促起來,碎着念,大汗淋漓,顯然對抗着那把「聲音」也讓她相當費神。

她盡力讓「聲音」壓下來,讓自己不影響到社區中心內的街坊、同工。

「出發吧。」良久,阿玲終於準備就緒,向我開口說道。

這天,陪同阿玲到醫院覆診。阿玲是有精神科跟進的,亦需要定時覆診以達到得到某些社福支援所需的要求。可是,她從來很討厭到醫院,因為她曾經接受治療時被綁;她討厭吃藥,因為吃藥後的反應很強烈,很不舒服;她更討厭自己被冠上「精神病」這個字眼,因為她渴望被愛、被理解。

所以和醫生交手數句後,面對理所當然的問題,聰穎的她回答着理所當然的答案,簽着要簽的文件,再與精神科護士見面後,便出發前往藥房。但阿玲當然不想去。

「去拎少少藥以備不時之需吧。」我所謂介入地說道。

顯然阿玲因我這句話開始生氣了,但仍相當有道理地分享那款藥物對她的影響、甚至傷害。然後,腦海中困擾她的「聲音」再次出現了,突然由原本頭頭是道轉變為痛罵另一個人般。

我在醫院大堂中被痛罵了十多分鐘以上。途人有頓足觀察、有報以奇怪的目光、亦有想協助的,但我都只揮揮手着他們離開。

我理解她的經歷、她的痛,理解她受着幻聽影響,理解自己不合宜的說話,更理解我倆之間的信任。

我知道會過去的。只要留下來,聆聽着、傾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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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了。

她開始緩下來、碎着念,並轉身離去,我告訴她我會在背後陪同着支持着,直到上火車時的一刻,她說道:「不好意思,把聲又搞我。」

我又怎會不好意思,我知道她太努力了。

「你試想像你在工作的時候,突然掉進過山車上,尖叫聲、過山車的聲音,而隔離仲要有個賤人,不停斷在你耳邊吵鬧着,每日重複數十次,你可以點做?」這是阿玲在狀態不錯的時候,一次很真誠的分享,我嘗試代入角色,感受到可是天上與地下的巨大差別。

我反問自己到底能同理她的苦痛多少,但還是只能努力的試着貼近。

「我可以做的,就是同自己講嘢、講得大聲過佢。」聽着,我點着頭,她接着說:「我唔係傻㗎,我搞得掂。」

我把這段流露着智慧的話記錄下來,同樣記着的是她面容,很燦爛、很陽光的笑容,當時的她仍是無家者、有家歸不得,亦有很多問題困擾着她,但她仍在幻聽下堅定地生活着。

而我亦在她身上,得到了決意及信心。

喜愛手作的阿玲。
喜愛手作的阿玲。

幻聽(Auditory hallucination)經常出現在精神復元人士的病歷上,臨床表徵(Clinical features)的一欄中。各方面的社區教育指出「幻聽是精神疾病的一種病徵」,必須及早治療,而藥物治療是最有效的方法,這種訊息更是被廣泛地傳播。結果無論是業界同事或社區人士,亦往往理所當然地把「幻聽」與「精神疾病」互相扣連。但是,遇到幻聽是否必然是與精神疾病扣連,或是否只能從精神醫學的角度上介入,這對於服務對象的福祉而言,有着重大的反思空間。

根據2017年英國一項精神病徵普查研究(Kelleher & DeVylder, 2017),發現到幻聽在所有病徵當中普及率為22%,同時有3.7%的市民表示曾經有幻聽的經驗。另外一篇研究(Linscott, & van O, 2013)當中,得出一般市民曾經感受「幻聽」的中位數為6%,在「聽見聲音網絡」資料顯示中,世界亦有3-10%的人經歷過「幻聽」,包括長期幻聽、偶發幻聽。所以其實「幻聽」的普遍性比想像中高,亦不只是「精神病患」的專利。

然而,市民在街上看見有人「自言自語」時,都會有所擔心,但其實每人或多或少都會面對這種時刻。正如筆者面對一場演講時,也會緊張、擔心,或會設法讓自己放鬆下來,這就是內在對話(Inner speech)的重要性,更有時會碎碎念,讓自己更專注下來,這些方法對調節個人思想和情緒有着重要的作用。

所以不要假定所有「幻聽」或「自言自語」都與「精神疾病」扣連,有時會是因為心理創傷、重大壓力、生理疾病(如感官疾病及中樞神經疾病)等不同的問題引發幻聽。幻聽的內容、同時所牽動的情緒,以及如何應對,對以後的發展至關重要。如家人、朋友、社區忽略了幻聽帶來的感受,只會繼續增加他們的無力感,他們的狀況亦因而變得更惡劣。

另邊廂,主流的精神醫學去處理「幻聽」,都是以藥物為主,心理治療為輔。但事實上藥物會把很多感受都抑壓下來,以致讓患者情緒很「平」,亦會很容易疲倦。阿玲亦曾經嘗試準時服用藥物,在醫生眼中,是治療;在街坊眼中,是進步;在她眼中,是累透;在我眼中,是情緒囚禁。那段時間的她,平和但遲緩、對話從對答如流變成了支離破碎。當前狀態下的阿玲,是否真正的她?那所謂心理治療,我又如何能進行?

最終,很有智慧、喜愛笑、喜愛手作、喜愛打扮的阿玲有了她自己選擇的答案。

阿玲為同路舍的社工及其家人編織了數條手繩。
阿玲為同路舍的社工及其家人編織了數條手繩。

我並沒有否定精神醫學,亦沒有否定心理治療,只是把介入的優次調節,以阿玲為主、心理治療為輔、藥物為次,顯然阿玲才是幻聽的專家,她設法讓自己與聲音共存,她要的就是更多方法保持「對聲音的控制及理解」,讓自己過得更好。

我沒有描繪阿玲為一個可憐的小天使,就現實而言,的確有時會嚇怕旁人,但她不會、亦未曾傷害過任何人。她努力對抗着幻聽,值得更好的待遇、更多的讚美;絕對值得把她多元的聲音在社區內引發一點共鳴。

社區內能夠充斥着相互交織的聲音,比起無聲,絕對是一種福氣。

最後,還是可以繼續想想看,阿玲狀況的關鍵究竟是她自身的問題?還是源自於社會病了?

吳兆康(同路舍項目總監、註冊社工)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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