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經驗,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如看病,或陪伴他人看病的種種。無論是情緒又或病情,甚至是對整個醫療架構的周旋,這可以說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遇上的經驗,同時我們卻又習慣不說,只因那是如此私密,彷彿與他人無關。
然而那怎會與人無關呢?我們向同樣的權威求助,地區醫療系統構成我們類似的經驗,但當中又涉及不同人的情緒,構成我們私人又有公共性的看病經歷。
我們將會邀請不同的作者,為我們撰寫他們在不同地方的看病記。希望這讓我們了解,疾病不一定能痊癒,但人的尊嚴,如何能被捍衞。
* * *
收到母親簡訊的那天,是5月一個星期三的傍晚。我和朋友相約下班後在油麻地電影中心看戲,電影是《星光伴我心》,難得在大銀幕重映。我們取了票,正在等候入場,是一個可預期的愉快夜晚。
母親的簡訊寫道:「雅,我們剛從醫院回來,因你爸昨抽血結果不好,今通知去進一步檢查,基本可以認定為肝癌,要儘快做手術。你爸叫我別告訴你,我想了一下,這沒什麼,面對現實積極治療,明天就去住院,具體到時再看。你不用擔心,注意身體。」
我看着這些字,瞬間懵了,一邊寫道:「我的天!你還好吧?我在上班,晚上給你打電話。」
然後就入場了。整場電影看下來,我一動不動。
出了戲院,與朋友作別,又看到母親的簡訊。問我下班沒有,她在等我電話。我說,正在回家,稍等十五分鐘。
回到家,我先吃一把健胃消化片,定了定神,才給母親打電話。她的聲音顯然帶着哭腔。我表揚她做得對,應該將事情告訴我,又寬慰了一陣,說我這星期五晚上就回去。父親沒有接電話,據說已經睡了。母親掛電話的時候,聲音終於平靜了些。
打完電話,我就吐了。
後來母親經常在電話裏哭,而我總在回廣州之前神經性嘔吐。
* * *
那個周末,父親如往常一樣開車去火車站接我,母親在出站口笑着向我揮手。
回家路上,父親開着車,火氣依然很盛,一見到左右車輛亂越線就罵,而他的馬路憤怒永遠只有我們聽見。母親告訴我,他們已經辦理好住院手續,做過一系列檢查,準備安排下星期做手術。父親目視前方,向後座的我抬手展示他的「手錶」─這是他對住院病人手腕帶的戲稱。他每天早上都要去醫院報到,周末和晚上可以請假回家。
他是在職工體檢時,發現肝癌的腫瘤標誌物AFP超標數十倍,進而發現肝臟的腫瘤。其實1月時的驗血報告已經不正常,但是他沒有告訴我們。彷彿一個考試不及格的小學生,他一直藉口忘記將報告單帶回家。到了5月,AFP較彼時又翻了一倍,這回他終於有點慌。
他自己是放射科醫生,在他那個設備簡陋的小科室裏,沒有叫同事幫忙,自拍了一張X光胸片。然後,他從暗室將片子沖洗出來,靜靜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憑藉幾十年經驗,看出在自己的右肺下方、肝區上方有個稍微拱起的可疑陰影。這才約了本醫院系統的一位同行,給他做磁力共振。
在那天下午出門之前,他想起來做磁力共振的時候需要有人給他照看錢包衣物,於是問母親:「你今天下午有事嗎?能不能陪我去照個MRI。」
母親正在午睡,被這突然一問,立刻爬起來,腿軟着跟去醫院。她在檢查室外面等待了漫長的一個下午─「隔壁房間十個病人都做完出來了,你爸還沒出來。」
MRI的報告單上只寫「類圓形佔位性病變,可能肝癌」。放射科醫生出來拍着父親的肩膀說:「老王,都是同行就不兜圈了,趕緊切了吧。」
母親左思右想,用兩小時給我編發了那條簡訊。
* * *
星期六晚上,我陪父親在外面散步。他以輕鬆的口吻將這個檢查發現的過程詳細描述給我聽,講得過於流暢,好似一個有備而來的受訪者:「就是這裏長了一個結節,切了便沒事。」我發現他整晚使用「結節」這個詞,絕口不提「腫瘤」和「癌症」,我第一次聽到新名詞,因此印象深刻。
周末兩天,我們緊鑼密鼓地為手術做準備,買了食物、吸管、礦泉水等物資運到病房去。父母都是醫生,一邊有條不紊地進行這些準備,一邊在腦海中預演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時而彼此商量幾句。我只負責搬運,感到一股莫名的戰前興奮。
由於拖了關係,又是在本醫院系統工作,父親在兩個擇期手術病人的縫隙之間,插進一間單人病房。母親在病房經過標準消毒之後,自己又用消毒劑和酒精將病牀、櫃子、椅子、廁所全部擦了一遍,並且給所有門柄、抽屜手柄、病牀手搖柄套上一次性手套,不許我在病房隨便亂摸亂碰,連開門也要戴手套。她在醫院裏工作了一輩子,卻對醫院懷有深深的潔癖,這回住院的是自己丈夫,她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消毒才算滿意。
我們誰也沒告訴,打算一家三口將這關先過了再說。為了盡快做手術,父親同意手術全程錄影以供教學使用。
* * *
星期二早上7點,我和母親目送父親被推進手術室。
清晨的手術室樓層,電梯一開一合,吐出一個個或坐或躺的病人,被人羣簇擁着從我們面前推過去。家屬等候區是一個位於手術室旁邊的大房間,裏面擺放着一排排不鏽鋼靠背椅,彷彿車站候車室。時間尚早,等候區已經坐滿了人,人們臉上的表情有些遲鈍。所有人面朝前方坐着,前方是一扇門,門上掛一塊不鏽鋼牌子:談話室。
我和母親找位子坐下,沉默着,茫然而憂傷。父親早上在病房流了淚,我們倆倒沒有哭,只是握着他的手,盡力保持平靜。現在他被送進去了,我們開始不知所措地看鐘。
在中國任何一間大醫院,一個人總會不斷被眼前「人山人海」的景象提醒:你的痛苦多麼普通,多麼微不足道。我和母親坐在那裏,後來的家屬只能站着。等候區氣氛凝重,每隔一陣就聽到廣播響起:「╳╳╳的家屬請到談話室。」人羣中便應聲冒出誠惶誠恐的一個或幾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推開那扇門。我們一步也不敢離開,生怕錯過命運的點名。
過了一會兒,旁邊一個面目憔悴的女人和我們搭訕,問我們是否也是從外地來這裏治病的。她說她來自梅縣,丈夫得了肺癌,他們已經在醫院附近租房住了一個多月,才終於排到做手術,昨天剛住進病房。
女人頭髮花白,皮膚黝黑,腳上穿一雙塑膠涼鞋,露出蒼勁的腳趾。她有一雙昏黃憂愁的大眼睛,用帶着鄉音的普通話絮絮叨叨地自顧說着家裏的事:「兒子女兒都請假來陪,孫子才三個月大,這一病什麼事情都做不了,只能天天守在這裏。唉,就是喜歡抽煙,說也不聽,今天早上還偷偷跑出去抽了兩根煙,現在病房裏枕頭下面還壓着一包煙。」
我們又陷入沉默。
* * *
快9點的時候,人們陸續開始吃早餐。女人的女兒送了一個外賣飯盒進來,交代兩句就走了。只見她打開飯盒,一筷一夾,結結實實地吃起一大盒炒麵。那個早上,她和等候室裏其他吃早餐的人一起,形成一個奇異的畫面:裏面的人生死未卜,外面的人認真吃飯,彷彿那是唯一能做的事。
10點鐘,第一批病人做完手術被推出來,由家屬們簇擁着送回病房去。然後下一批病人被推進去,換一批家屬等在外面。
母親交給我一個任務,叫我送包禮物去手術醫生辦公室。我回病房取東西,發現這醫院的電梯莫名其妙:總共八部電梯,雖然分了「單層停」、「雙層停」和「層層停」,但是只要有任何一部電梯在這一層開了門,其他電梯就不會開門了。而這三種電梯竟然都曾經在這一層開過門。我從4樓去9樓,足足等了二十分鐘,才終於等到一部擠得進去的「層層停」電梯。
後來住久了我才知道,這醫院的電梯從落成起就有這毛病,但因為接送病人以及派飯派藥品的外勤護工都有任意改變電梯停法的鑰匙,而醫護人員又有專用電梯,因此,這個電梯的設計問題,只會影響初來乍到不明就裏的病人和家屬。
我拎着那包東西,從9樓回到4樓,硬着頭皮挨進手術醫生辦公室。進去一看,那裏面好像一座廟:到處堆滿鮮花、果籃和禮品,還有人抬了一箱箱的精緻飯盒送進來,只要是穿制服的人,護士也好,醫生也好,坐下隨便拆了就吃。我覺得手裏那包東西相形見絀,放在那裏無異於石沉大海,於是提着東西退出來了。
等到中午12點,我們終於被叫進談話室,看到從父親體內切出來的一團拳頭大的腫物,懸着的心這才落了地。(六之一)
作者簡介
王雅雋,80後廣州人, 在香港工作和生活十二年,離家日久。因為父親一場病,連月來和家人奔波於廣州、深圳、香港的醫院求醫問藥。本系列記錄這段五味雜陳的看病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