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眾所周知,但我還是要再證實,對於貪新戀舊的人,東京真是一個尋新探舊的好地方。新奇事物令人振奮驚訝,老好的東西又被好好地保存着,讓人愜意安心。像我這種只夠盤川作點水蜻蜓式跟東京短聚的遊客,仍能每次有新的發現,教我如何不愛他?
這幾年如果只有三天兩夜在東京,我都會投宿銀座的小旅館。中年之後都只想遠離新宿或澀谷的鬧哄哄,銀座的一、二丁目與繁華隔了三數丁目,但又在步行距離之內,離開時到東京站乘機場巴士也可用走的,所以不作他想了。銀座線又四通八達,一頭終站是淺草,另一頭是澀谷,怕只怕是想去的地方太多而時間太少。
在香港看了蜷川實花的《人間失格─太宰治和他的女人》之後幾天便上機到東京,起飛前有朋友傳給我一個地址說可以去尋尋太宰的足迹。
在銀座旅館走出來往右走就會走到日本橋那邊,往左走便是三越百貨那邊,腰腿力不夠好的人走一趟中間可能停幾次,喫一個茶、吃一頓飯、飲一杯咖啡、或喝一巡酒。
以酒忘憂、慶祝、排毒、聯誼、療癒、刺激靈感……統統都是喝黃湯的理由,而騷人墨客、演藝工作者、藝術家科學家,大部份都愛酒,或泡酒館。銀座就充滿大大小小的傳奇酒場,我從手機按出朋友給的地址尋了去,果然名不虛傳,以後只要我到銀座,還是會再去的。
捱過了戰火,被改名、停業、禁酒令和重建而仍然敬業樂業地經營着的91高齡老店,最早是有酒賣的咖啡店,後來轉為酒吧,從1928年開業之初已是文化人光顧的熱點,60年代東京大學的病理學醫生更是長年主顧,一眾醫生還成立一個仝人會,年年在此開派對。
我約了剛好那天也在東京的一位女朋友結伴而行,五丁目內街一條毫不起眼的小巷內,藏着這地庫酒吧,原本有兩層的店後來放棄了地舖,只保留地下,內部裝置跟開店那時一樣。
黃昏還未到六時,L型吧桌已坐下了熟客模樣的一男一女。頭髮斑白的酒保先生態度親切,知道我們是外國人便說起英文單字來,是老派的字正腔圓。他調酒的手勢純熟俐落,看得出是個老手,知道遊客會拍照,不動聲色地為我們換上一個發光的杯墊,讓他的作品更上照。雞尾酒亦真的如傳說中般好味道,實料真材。
沒見多時,又不是住在香港的這位女友,與我竟能在東京相約叙舊,還在一個這麼有故事的酒吧見面,真有意思。我們都曾是「文青」,來到這店格外賓至如歸,第一次來卻恍似舊地重遊。
牆上酒櫃旁排着一列硬皮書,我見其他客人也有取來翻閱,於是便用我的破日文向臉上化了精緻妝容的店內最年輕男服務生搭訕,問可否借一本書來看。書名《無賴派的肖像》,主角當然就是太宰治,這酒館當年的常客。另外兩位顛覆世俗體制,作風頹廢、放任的「無賴派」文學表表者坂口安吾和織田作之助,也在書中佔了很多篇幅。對照當年和今日,相片內的酒吧裝飾,一燈一柱,還在那兒。真的佩服日本人保留,珍惜物件的心機和功夫,一代文人的名聲和影響亦歷久不衰。
在店中一角靜靜待着的還有一疊《人間失格》的電影單張和酒吧的英文簡介夾在一起,不是我們以遊客視角到處看,也不會留意到。這老字號收放有度的服務技巧也在在反映出元祖店主在昭和時代發展出來的一套東京餐飲營商美學和價值觀,就是待客體貼誠懇,讓客人愉快舒適。
雞尾酒後接着喝日本威士忌,喝至微醺,吃下酒菜也吃得半飽,走到店外,兩個女人的食慾又被晚風吹醒了,走在繁囂淡下的銀座中央通,訴說着彼此回家後的打算,走着說着推門走進一家天丼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