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聽了很多人叮囑我「行路帶眼」,豈敢不從?跌完一次又一次還不知驚?現在專挑平路走,寧願拐遠些。除了過斑馬線時看車,在等轉燈號時乘機抬頭望天鍛鍊眼睛之外,只要在人行道上走,便都是看着眼前的路面,不輕易東張西望,有時要找目的地方向,便停在一旁慢慢看清楚才繼續前進。香港的道路算是平坦,但舊區仍是有一些小陷阱會讓粗心大意的人可能踏空或踢到突然凸出的水泥疙瘩。
現在走路的步速比從前放慢了,穿著舒服的平底步行鞋,步與步之間留意着腳下踩的地面是用什麼鋪設,下雨時尤其會繞過會反光的地。有時低頭看着自己走的路,反而很快會走到要去的地方。有時走着走着,會對其他路人的腳步聲特別敏感,在偌大的室內場所,途人不多時,皮鞋和高跟鞋的聲音特別搶耳。 連接地鐵的商場或商廈,地板每晚都被清掃打蠟得一片光滑晶亮,我有時夜歸經過都盡量貼牆貓步而行,免生閃失。
除了「天」,「地」其實也很好看,無論是天然的還是人工的。早前去過一個藝術展覽,人人看畫看雕塑……噢不,應該是人人拍畫拍雕塑,自拍的自拍,羣拍的羣拍,像我這種孤獨症患者,是被無視的。當我站在一個銅雕人像前面細細觀賞,突然一隻玉臂勾着銅像的肩,玉人另一隻手操控着自拍神器,在離我眼睛不到三呎之處嘟嘴含笑,我唯有退下。一低頭看見的地板竟然跟看一幅抽象大師的繪畫沒太大差別,於是我便一路看過去;藝術品被阻擋的話我便轉為看它的下面,直視水平以下的也可以是藝術,看你怎樣看,從哪一個角度看,光的折射、轉角的留白、虛實的對比。還有來看展的人,他們的姿勢他們的行裝和穿戴也是一個現象。每家畫廊辦事處的設置、桌椅選擇都反映該寶號的風格,看畫之餘看看這些更有趣味。既然被人潮擠到餐飲區,便索性坐下喝杯咖啡,近鄰食客在高談濶論,商量着這邊的「卡」已打完了,下個景點該是哪兒呢?
走馬看花的遊客離開了,我坐在咖啡座椅子上,遠遠的看這種展銷式藝術活動,想想這地方數年間變化之大,從第一屆到現在,香港的畫廊越開越多,策展人卻好像越來越迷失。
藝術品應該如何展出?現在的觀眾是何方神聖?藝術家或藝術行政人員是否面臨窘境,茫然失措?地板上的油漆真耐看,隨便哪個大老闆看上了割一截出來裝裱得美美的大概又可刮一筆了吧?胡亂想了一通,站起來慢慢走向人稀處,突然掛念起巴黎通往聖母院那些鵝卵石鋪成的路,京都三十三間堂的砂石小徑。我現在還能自如地在那些路上走嗎?要不要撐手杖?
老生常談的「人望高處」是心態,實際生活還是貼地些好,走路時微微低頭眼望前方,步步踏穩宜緩不宜急。我低頭走路就只是專心一致看路而不是看電話,那夥低頭的非我族類因為我的頭沒垂那麼低,我的耳朵沒被耳機塞着,在街上我仍然希望聽到車水馬龍的鬧市聲音,偶然聽到鳥鳴啁啾或教堂鐘聲會停下來抬頭找找聲音方向並感到份外開心。看地板其實早已是我在旅行時的一個習慣,去到一些古色古香的建築,必先看地板是否也是原裝的,在日本更容易親近因為大都要訪客脫鞋才獲准進室內,所以我的雙腳隔着襪子接觸過有800年歷史的佛光寺廟堂木地板和姬路城的木樓梯,那種歲月的冰涼,你只要低頭就能跟它打上照面。坐在廟前的階梯上往地下看,鳥和貓又會出現。
天是高的地是厚的,但天可望不可即,地再厚,我們都已經踏在上面了,就努力站穩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