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家人圍坐吃飯我總感到愉快,往往「食飯戲」會看得我好像有份吃一般滋味,當銀幕上播出九十四歲時的日本近代著名畫家熊谷守一和妻子、幫傭一起吃早飯,夾起香腸用鉗子剪細來吃,鉗子一壓下肉汁即四濺,同桌兩女粉面遭射擊但已習以為常躲避有素的模樣,我露出了笑容,知道這電影我沒挑錯。
亞洲電影節做了一個樹木希林特輯,紀念這位在九月去世的優秀演員,她的其中一部遺作是《綠野仙師:熊谷守一》(港譯),飾演與畫家相守數十年的妻子,與足不出戶三十年的老伴居家過日子,整齣電影就是鋪陳藝術家夫婦的日常生活,一定不對要看劇情電影的觀眾胃口。我卻看得津津有味,簡直心生羨慕;心忖如果自己的晚年也能如此過就不能更好了。
怎樣個好法?其實不過是在自宅內進進出出,接待一下訪客,留他們一起吃飯閒聊而已。分別只是熊谷大師家有庭園讓他過日辰,與園中的花草蟲魚貓各種生物作伴,每天觀察螞蟻走路是左足還是右腳先行、步下親手挖掘的地洞中的池塘去看游魚戲水,不愁沒事幹。累了就張開草蓆在泥地上午睡,吸收天地靈氣,靜聽蟲鳴鳥唱,煞是風流……重點是他只是離羣並非避世,沒拒人千里,仍樂於見客,無論是粉絲或鄰居,串門的求教的討墨寶的統統接見,有求必應,唯獨拒絕被頒授一個文化勳章,原因是不欲更換衣服,這便謂之豁達吧!
熊谷大師深居不出,不問世事是個人的選擇,他可以選擇相信一個人走了幾十天來請他寫字而不去知道新幹線的存在。1977已離開人世的畫家舒泰地在自己的庭園宅邸安享晚年,與自然為伍,實在教現今居住在鋼鐵森林蝸居中的凡夫俗子空餘恨,廣東話說的「得個『恨』字」。
為了籌謀流流長命百二歲如何將息,我是有測試過自己與蟲蟻共存的能力的。去年曾在郊區度過七日六夜,雖是宿營不是野營但畢竟是在一郊野公園之內,小動物爬的飛的隨處可見。每打照面我皆先打招呼釋出善意,然後嘗試走近些,近距離觀察其外貌動靜,保持君子之交。結果幾天下來與蟲蟻共處相安無事,花草樹木對我也甚親切,看着藍天白雲天天變幻,確實有興起過告老歸田的想法,只嘆哪來田可歸?
每看罷一齣令人心靈得到撫慰的電影就很歡喜,感恩得到一些啟發鼓勵,從電影中感受到這位反璞歸真,熱愛自然的藝術家如何享受樸實的生活,與他人簡單直接的互動,話不多的他會給人這樣的忠告:「畫得太好將來就沒法進步……」「拙劣也是畫的一部分」,山崎努飾演的熊谷守一入型入格,接着就是大特寫花草、蟲蟻,近得好像嗅得到樹木、泥土的味道,這當然要歸功導演沖田修一。
至於希林姐姐,有她在的電影家庭就如廚房的爐上必燒好有一鍋湯,令四周的人感覺溫暖踏實。她人在戲在,含蓄蘊藉,氣場豐富着整個場面。
她這樣一個獨特的人,我很小的時候已在電視上看過她演戲,演什麼忘了但忘不了她的容顏,不是美人但一旦她在鏡頭裏眼睛就會被吸引過去而不去看美女主角,長大後更喜歡看戲了每看到電影裏有她也是這樣,真的希望她可長壽一點。然而她說過「如果人死後會成為宇宙的灰塵,至少要變成一顆美麗且發亮着飛舞的塵埃。那就是我最後的慾望。」每當我在電影院看到一些好看的電影、放影機投放的光中偶有塵埃飛舞,閃閃發亮,我就知道她已到達彼方,無慾無求無罣礙與一眾閃亮灰塵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