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魯鈍,看似幹練的外表是假象其實粗心大意反應遲鈍,常常自取苦吃,例如滑倒跌交而且還不是輕傷,今夏又一傑作。
下雨天左手撐傘往上班途中,電光石火之間覺得腳下猶如踩着滑板,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一百五十度仰臥街上,左手肘抵着地面劇痛至不能自己站起來,經過一番轉折幾位陌生善人的幫助終於安頓了在醫院骨科病房,等候接受駁骨手術。
公立醫院病房每六個牀位為一個部分,我住的部分最初只有兩名同房,都是腳傷。我需留院靜候創傷位置去腫及手術排期,一周以來目擊手腳傷痛病患進進出出,由十四歲至八十歲的香港女性,原來都有一共通點:沒耐性,都覺得住了院就會立刻痊癒,稍為不痛便急着出院。可能我犯賤,看到雪白牀單的睡牀,一按便有人來提供協助的喚人鈴就覺得像住進了酒店,立刻將心態調整至「另類度假」mode。不是說每個人都有一套自療方法的嗎?我的療法除了是「睡眠」,還有「突發旅遊」,無論是實體或是假設,都有療效。又或者獨居多年,已練成一種處處是吾家的本事,只要主人家肯收留,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兒不錯,就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住下,新環境自有新發現、新趣味,縱使丟也掉不失的只有一件隨身行李:「痛」,但仍是有藥可止的。
骨科病房算安靜,個個吃了藥便安睡到天明,沒有徹夜擾人的哼哼唧唧。我撿到早睡早起的便宜:黑眼圈休假去了。雖然晚晚都做夢但並非噩夢而是有趣的夢,具體內容記不清,只有一個印象,都是在從沒去過的地方和一些新朋友談論着或進行着好玩的事情。有一些顏色繽紛如探病友人帶來的鮮花。
第一個星期日,特別寧靜的上午,窗外陽光燦爛,我和兩位相識大半生的女朋友內心卻黯淡無比,只是面面相覷、默然無語,一起消化那個讓人措手不及的噩耗──唱作人盧凱彤因病撒手塵世。
入院第八天,接受了一個全身麻醉的手術,麻藥未完全消弭前,人仍感到暈眩,畏高的我就當自己坐完了一趟過山車,一點也不覺得好玩。痛先生當然如影隨形,我如常隨遇而安繼續養傷兼旁觀衆生相,大大小小的戲劇人生,伴以吃貨朋友帶來的精美口果,佔中間牀位之利一覽無遺,看堂會一樣但絕無幸災樂禍之心,只是疏離一些便明白多些。沒有人的痛是一樣的,沒有人的苦是另一人能完全體會的,沒有人走到這一天這一步,途中遇上過的人是沒有原因的。
自我觀照的時刻少不免,我這樣的一個女子,過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的生活,從來沒有規劃生涯,恁地任性,於是摔倒有時,嚐嚐苦頭靜思一下,可是打算繼續一路這樣走來走去?還有不同的走法嗎?還要不一樣的走法嗎?這種不懂盤算的呆笨大概是與生俱來的了,我們家鄉有一句俚語:「平地躀呆人」,這些年來的手腳之傷,都是平白無事走在平地上發生的,而湊巧都有好心人立刻出現扶持,這些恩典我永不或忘。很多時候,就是陌生人的慈悲幫我化解險厄。
其中一些陌生人,乃是網上潮民吧?給我們這種面部表情不豐富,對事不關己的一切沒太大反應的人取了一個蠻卡娃伊的稱號:「天然呆」,讓我阿Q地、怡然自得地呆下去。傷口和心情的隱隱痛,也是呆呆地自己對抗。只是想不到還得回答姑娘天天問我1–10度的痛,現在是幾度?
療傷日子平淡而規律,三餐準時送到,看電視有時、關燈有時,探訪有時。兩周過去,房內添了兩位菲律賓姐姐,不知是否工作勞損,都是膝部受傷需要開刀,一到星期天,晚間探病時段病房突然變了皇后像廣場,盈耳都是塔加洛語,眾訪客散去後,我發現菲律賓的探病佳品不是香港盛極一時的葡萄適(好像亦已經退流行了)而是盒裝蘋果汁,又長了知識。
某個颱風之晨,在病牀上看着窗外天色由湛藍漸轉至魚肚白,打開手機,訂閱的音樂頻道彈出了森山直太朗的現場演唱片段,療癒力甚強的歌聲恍似專門來陪伴我度過悼亡的一天,平和淡靜,如天際絮絮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