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奧古斯丁的其中一個代表性畫像,是年輕時的他坐在花園裏雙手掩臉痛哭的樣子。最著名的一幅由修士畫家Fra Angelico於一四三○年繪畫。據說那是聖者在皈依神之前,飽受疑惑、懊悔和絕望的折磨,而陷入了近乎精神崩潰的狀態。這個處境有一個名堂,叫做「不相似之境」,出處是聖奧古斯丁的自傳《懺悔錄》第七章,拉丁文原文為”regio dissimilitudinis”。這是我長年反覆玩味的其中一個「迷之詞語」。
初讀《懺悔錄》的企鵝版英譯本,裏面沒有這個詞。在同一個地方,譯者用了平白的現代英文:”in a land where all is different from your (God’s) own”。意思雖然很明確,但卻失去了原文的深遠含義。後來讀牛津出版社Henry Chadwick的英譯本,才看到”region of dissimilarity”這個說法,並且從注釋知道最早的用法出自柏拉圖的《政治家篇》(Politikos / Statesman)。
柏拉圖在這部著作中講述了一個看似荒誕,實則甚有意味的神話。話說時間是由正反兩個週期交替組成。在正週期中,時間向前行進,世界井井有條,萬物欣欣向榮。但是日子漸久,掌舵的神便開始分心,甚至擅離職守。在無人看管之下,時間的速度減慢,終至產生逆行,進入了反週期。太陽由西方升起,在東方落下,人類由老到幼,由白髮到黑髮。許多物種無法適應錯亂的秩序而大量死亡,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待混亂發展到極點,掌管時間的神才醒過來,並且撥亂反正。如是者周而復始。
在時間逆行的大混亂中,世界猶如一艘在驚濤駭浪中漂浮的小船,隨時葬身於「無邊的不相似之地」。這裏的希臘文原文為”anomoiotetos apeiron onta topon”。”Topon”是「地」或「境」,而”anomoiotetos”是「不相似」,由”omoios”(similar /like)前置以否定式 “a-“組成。”Omoios”即後來的”homo”,意指「相同」(same),例如 “homogeneous”。把柏拉圖的說法直譯成拉丁文,就是”regio dissimilitudinis”。聖奧古斯丁藉此說明,缺乏神的慈愛所光照的世界,是一個和終極的「真實」完全不相似的、異化的世界。
為什麼古人要用「不相似」這樣曲折的否定式來表達「混亂」或「分崩析離」的意思?「不似」意味着「不真實」,也即是「虛假」的意思。後世英語中的 “dissimulate”和 “dissemble”便是由此義而來,意指「隱藏」、「假裝」、「偽作」、「欺騙」、「掩飾真相」等。問題是,所似者究竟為何?要跟什麼相似,世界才是真實的、正常的?循着柏拉圖哲學的方向去想,應該就是說,不似形而上的終極真實—「理型」(eidos / Ideal Form)。事實上,物質世界上的一切,也不過是「理型」的摹本(copies),本身就欠缺真實性,如果還「不似」,那就更是等而下之了。
像聖奧古斯丁這樣的早期教會神長,借用柏拉圖和新柏拉圖哲學來詮釋基督教教義,是公開認可的做法。而在「相似」這個概念上,希臘思想和希伯來信仰也有相合的地方。《創世記》說,神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人,重點並不是說神也有眼耳口鼻和手手腳腳,而是說:人和神具有形象上的相似性。人要想像神、接近神,只能通過image,並且嘗試去imitate這個image。一旦發生「不相似」,就是墮落和崩壞的徵兆。這就是為什麼「相似」(similarity, likeness)在中世紀歐洲思想中這麼重要。
除了正統宗教和哲學思想,「相似」的思考模式也在諸如魔法、占星術、煉金術等民間秘術系統中廣泛流傳。與「相似」關係密切的,是「對應」(correspondence)的觀念。天上的事物(形而上),與地上的事物(形而下)互相對應,就如占星學的信念「如其上、同其下」(As above, so below)。近代以星體的能量傳播來解釋占星學,是偽科學的說法,全無科學根據,兼且違背傳統占星學理念。占星術的有效性無關能量,完全在於非因果的對應。以為「天人感應」是中國或東方特有的思想,而西方盡是科學理性和客觀分解,是用現代眼光去看的錯覺。事實上「天人感應」一直是西方思想主流,就算是基督教也不排斥,直至十八世紀理性主義和現代科學興起,才被取而代之。
從歷時的觀點來說,「天人感應」始於創造、包含創造。無論是東方的天道生化萬物,還是西方的上帝創造萬物,人的來源也是天。正所謂like begets like,創造者和受造者之間自然具有相似性。從共時的觀點看,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至少在古代,都相信天上與人間、形而上與形而下的互相對應。這些對應之所以能被辨識,很大程度是由於形象上(image)的類比。由此可知,「相似」是辨別真理的準則,而「不相似」則是萬惡的淵源。
對聖奧古斯丁來說,人世間並不盡是「不似之境」。只要人能認出真神的形象,也即是自己的本源,就能夠恢復相似的領域。而所有信仰者連結在一起的「人間天國」,就是「上帝之城」(City of God)。生於局勢離亂的時代,奧古斯丁見證了「俗世之城」羅馬被北方蠻族攻陷,顯赫一時的帝國土崩瓦解,但卻同時造就了基督教的擴張和傳播。非常弔詭地,中世紀歐洲在時間逆行中被相似化。
在今天,我們已經失去了那個可以模仿或趨向的目標。我們再沒有任何理想的likeness可以追求。人類頂多只是架起自身的形象,把自我視為認同的對象,但結果只是無盡的自我膨脹。集體和個人的自我膨脹,將造成前所未見的衝突。在宏觀和微觀的層次,世界都已進入另一次反週期,一次大規模的時間逆行。聖者徬徨無計,掩面痛哭的形象,也許將成為我們的寫照。我不知道,我們是否有足夠心理準備,去迎接那無法逆轉的regio dissimilitudin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