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文化

邁克專欄:變奏

剛剛抵達,站在客棧接待處問東問西,側門一陣風閃出個彩雀似的遲暮美男,打招呼的姿勢教人立即想起「女主人」三隻字,只差「歡迎光臨寒舍」沒有脫口而出,笑顏尚未在眼簾正式註冊,人影已經匆匆消失。當然也可以是個倚熟賣熟的長期住客,這類舊宅改裝的精品式旅館或者提供月租服務,打了折頭縱使仍然比外面房租貴,天天有僕歐或女傭收拾房間,不必為水費電費垃圾費傷腦筋,勉強倒也算物有所值。隨即啞然失笑:摩洛哥聘用幫傭應該相當便宜吧,哪像巴黎紐約那樣只有富豪負擔得起,習慣了帶着自己的軟尺去旅行,笑話難免一籮籮。

不過直覺總是不會錯的。翌晨在天台吃早餐,才坐下不久,一面之緣的男子出現了,雖然有點宿醉未醒模樣,言談卻有紋有路,字裏行間磊磊落落鋪滿與經理的男男關係線索,兩個都是法國人,自然毋庸避忌,不過尊重穆士林的含蓄傳統,公仔沒有畫出腸。金髮明顯是染的,色澤的超現實和特朗普不相伯仲,但更令人不敢逼視的是線條生硬的鼻子,小時候大人教誨在街上遇到身體有缺憾的陌生人要假裝看不見,我竟然默默記到如今。小資家庭教育真虛偽啊,隔了兩天偶爾講起,J斷言是整容醫師出手太重,我有點護短,期期艾艾說「也可能可卡因吸得太多……」,他不等鄉下佬把話說完就以權威口吻下定論:「人家摩洛哥外科整形很普遍,女子結婚前縫補處女膜尤其是家常便飯。」呃,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誰不是如此這般活下去的?

早餐的金先生提起坦吉亞藝文界名人滔滔不絕,保羅鮑爾斯當年住在哪區,彼爾貝絮最近收購哪座建築物,順手拈來如數家珍。芸芸人海忽然浮出占渣木殊,說美國導演來過拍外景,我一時糊塗記不起究竟是什麼電影,他氣定神閒答:「講吸血殭屍的。」哈哈哈,當然是《永生情人》,但戲裏男女主角晝伏夜行,幾乎由頭到尾攤臥在伸手不知五指的密室聽黑膠唱片,哪有什麼外景可言呀?笑聲未止,心底一寒:咦,領銜主演的不是佻黛史雲頓嗎,上星期去巴黎歌劇院看芭蕾舞,可巧在門口和她並肩而立,卜戴倫那枝確實是神筆,「如果你看見她,說哈囉吧,她可能在坦吉亞」,冥冥中原來有變奏。

由舊區往下走,穿過名叫大市場的廣場便是新區,臨界點有家小戲院,十年前復修後進駐當地電影圖書館,號稱北洲第一家。附設的咖啡座非常舒服,老傢俱性格獨特,地面鋪磨石,牆上掛電影海報,於我簡直賓至如歸。取本月節目表打開一看,前天放映的正是《再生情人》,可惜錯過了,否則印證外景場地何在,按圖索驥造訪一番,也不失為風流的另類觀光項目。節目表大紙對摺,質感相當粗糙,一摸似曾相識,從前三藩市卡斯特羅戲院夏季放映二輪影片,宣傳單張大同小異。孖結街的Strand也有一份,A用圖釘把它們釘在廚房牆上,鄭重用紅色水筆圈起他感興趣的影片,到時到候一齊去看。

那時卡斯特羅院線共有四間戲院,專映高質素藝術片,歐陸產品居多,Polk街的一間叫盧米耶,如無記錯最遲加盟,旁邊有家小餐館賣越南五香雞,其美味迄今難忘。位於企理街的名正言順叫Clay,最記得看大島渚《感官世界》的下午碰到朱同志,相請不如偶遇,但是七十年代末咖啡店不多,散場後在街角聊了一陣,她姓童的老朋友兩夫婦似乎住在郊區,沒有直落晚飯。巴黎第五區有一間La Clef,那個解作「鎖匙」的法文字發音和Clay一模一樣,疑是故人來之感揮之不散,氣氛卻波希米亞多了。

還有一間Surf座落近海邊的日落區。有一年經濟實在拮据,妙想天開打電話問他們請不請售票員帶位員,接見後居然以資歷太高為藉口拒絕。隔了許多年和K講起,他驚叫:「那時我在Surf打工呀!假如他們請了你,我們就不必那麼遲才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