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恃有枝盲公竹,起程前沒有認真做功課,雖然明明知道J各方面都靠不住,人的墮性太可怕了,可以偷懶便偷懶──正如許多年前黎小姐一位來自台灣的閨密說,能夠坐下的時候絕對不站起來,能夠躺下來絕對不會坐着。
況且第一晚飯後在巴黎咖啡館喝薄荷茶,我已經非常滿足,不覺得有發掘其他落腳點的需要。新區興旺的十字路口,入夜後車水馬龍沙塵滾滾,對面是法國領事館,慘白的圍牆後樹影婆娑,似乎馬上有個少女杜赫絲要亮相。她當然不是獨當一面的女主角,而是一個想像力豐富的旁觀者,默默將所有衣裙換成最柔軟的絲料,穿在安瑪麗史達德身上,穿在盧V施丹身上,緩緩跳一支文字譜寫的探戈,「就算你就算你,看清我模樣,就算你就算你,陪在我身旁,也不能,打開心房,你不妨叫我,神秘女郎」。遠東潮濕的風,吹到北非一樣開花結果,子夜時分流浪街頭的乞食者,唱的歌都是殊途同歸的安眠曲,加爾各答和威尼斯,湄公河和塞納河,顛三倒四把下半夜的夢糅成沒有邊疆的曠野。
杜赫絲來過坦吉亞嗎?她曾經跟蹤直布羅陀的水手,那就在坦吉亞斜對岸,沒有來過也遠遠眺望過,就像離開前一天,我在哈花咖啡館望着茫茫大海,什麼都看不見,但是殷殷勤勤告訴自己,石頭上的殖民地在你眼前。
慢着,還沒有弄清楚從前田納斯威廉斯坐在巴黎咖啡館哪個角落呢,怎麼場景便轉了?這類傳統咖啡館顧客幾乎清一色男性,氣氛和西方國家的同志酒吧有點相像,儘管只能枱底交易,而且據說穆士林信徒沒有腐敗習性,雪亮的眼睛可不會說謊。咦,竟然連哈花也蜻蜓點水匆匆掠過,一跳跳到第三家,還要是上世紀以抽大麻聞名遐邇的一家,不引起誤會才怪──但我真的不曾濫藥,除非吸入空氣中飄浮的因子也算數。
最起碼提提停車場那三隻貓吧?J說別的當地風景參不參觀無所謂,哈花無論如何必定要去,我一聽地址在古城外,並且要爬山坡,有點不願意,不就是個喝茶的地方嗎,有什麼稀奇,值得攀山越嶺造訪?又說不供應午餐,路口那家小飯店不錯,先歇一歇吃點東西,一碟什錦海鮮二人共用,倒也美味可口。出了飯店拐進小巷轉了彎,右手是片破舊的露天停車場,尚未走近,忽然跑出三隻小貓,各佔一方擺成滑稽的殘缺八卦陣,大有惡霸企圖收買路錢之勢。哈哈哈,牠們大概以為身上長了老虎紋,路人就望而生畏,佛像一般盤坐地上動也不動,實在趣緻極了。當然是靈敏的鼻子聞到那碟消化中的海鮮,以為可以分點魚骨頭。
倚山而建的哈花果然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大排檔格局,卻又完全不擁擠,一抵埗我就發現導遊這回沒有說謊。但我更喜歡頹喪到天下無雙的芭芭,難怪滾石樂隊那幾個好事多為的成員,當年微服出巡來到這裏簡直捨不得抽身,落力演繹「沒有最壞只有更壞」,恨不得一口氣把全世界的迷幻悉數據為己有。低天花板的閣樓六十年代以來應該沒有吸過塵,下午三四點,也聚集了一羣勤於製造煙霧的青年,旁若無人複刻花的孩子業已絕版的樂園。近門口是老年街坊水煙區,這天只得一位煙客,悠悠沉醉在自己的天地裏,近乎透明的眼珠,有種目空一切的仙氣。
和所有初到貴境的遊客一樣,我不能抗拒露台的誘惑,恰好窗邊有空位,顧不得地方淺窄,坐下點了例牌薄荷茶。侍應生五短身材,看不出是十七八歲抑或廿三四歲,法語比我更七零八落,笑容倒略有。放下茶之後,兜個轉又回來了,垂手站在兩呎外的拱門旁邊,無可無不可的,起初我還以為他偷懶。左手拇指斜插在褲袋,無名指戴了一隻鑲黑石的戒指,外行人分不出名不名貴,他顯然知道陌生人正在欣賞這件驕傲的飾物,手指慢慢在褲子上下移動。淺灰色的運動長褲,面料不算太薄,年輕人畢竟精悍,微微隆起的褲襠,漸漸連輪廓都清晰可見。
啊,傳說中的坦吉亞,遲了半世紀,我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