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喜歡他的小說,我以為一個人是否有寫作的才能,能否成為作家,看他起筆的一段就可以了,有些人,也許需要多看兩段,因為較慢熱。這和文法是否通順,見解是否正確,完全無關。奧.亨利,也許是唯一的例外,他把最後最最重要的東西放在最後的一句。砰!令讀者中彈。奧.亨利是我的偶像之一。於是你放下所有的疑慮,你撑到最後也是值得的。至於他的那麼的一段,對不起,始終沒有出現。一個人的談吐舉止,只消跟他相處一會兒,你就知道能否相處下去了。相反,一見可以鍾情。有人就是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令人相信他這是天生。我對出版社的老總說:舉很爛的例子,爛蘋果,真要吃完才知道蟲蛀?我再解釋,這不是說,作家只需把開初的一段寫好就行了,不是的,作家又不是獵豹,一鼓作氣,以時速100公里衝一小段,要是獵殺失敗就當場氣絕。世界要毀滅,老總,我沒有霍金那麼樂觀,這一天不用等一二百年;不過到來之前,一定大火洪水風暴地震海嘯惡疾病毒,排山倒海。世界末日,豈會毫無徵兆。讀他的小說,我就有一種感覺,多幾個像他這樣的人執筆,人世就會加速墮落。我寧可他說瘋話,那麼人人聽得見,就有理由把他送進精神病院。問題在他的瘋話,是通過文字,通過小說形式表現,這就有可能傳染。我多讀了他的小說,是否也開始語無倫次?
老總終於從一疊清樣裏抬起頭來。你的確語無倫次。他是蘋果,但是金蘋果。你一如上兩次,替他修改,改到可以見人的樣子,但又不要改得太好,令人懷疑。小子,你別自以為了不起,你這種悶藝青年,我一年趕走兩個,你是否想做第三個?
小三,有什麼不好,但我還是捧着他的小說回去。我是這出版社的文字編輯,這是我大學中文學院畢業之後做得最長的工作,因為能夠接觸文字,親近出版,我小學時就渴望成為作家。近廚總可以得食吧。不好意思,我多簽五六位就休息了,我對排着隊請我在新書上簽名的粉絲說。當我的書稿一而再再而三被老總拒絕,我絲毫沒有洩氣。加油,卡夫卡對我說,你本來是蟑螂,只要打開門,你就成為超人,和世界接軌了。卡夫卡是我的偶像之二。這出版社不大,可也不小。出版的書,照例是良莠不齊;老總說,我們出的書,要嗎是叫好,要嗎是叫座。我心想,不可能有,要嗎又叫好又叫座的第三類?此外還有第四類,都不要嗎要嗎,但這個第四類,出版社不會接觸吧,但誰知道?他的書,已出了兩本,據說是屬於第二類。奇怪,那麼爛的小說。有幾段清通的句子,有幾行像詩,完全是我把工作做好。
他的第一本,叫《我浪蕩的生活》,倒真的相當生活化。生活化,你知道,是我輩文青的萬靈丹。雖然,我們都「生活着」,可「生活化」呢,誰也說不清楚。他化了名字,寫的是自己在外地讀書時荒唐,胡混的經歷。文學是非道德的,但非道德是指與道德無關,不等於不道德,尤其不能成為價值本身。我不喜歡的是他那一種洋洋自得的嘴臉。書裏他向我們透露,老爸是千億富豪,隱了名,炒地炒股之類起家。而且,後來我多方打聽才知道,他老爸原來是這出版社真正的老闆。
第二本書呢,叫《我繼續浪蕩的生活》,嘩,不得了,寫回來之後,在上流社會,更荒唐,更厚顏無恥的體驗。我不能舉例,一如他真實的名字,我必須嚴守秘密。我不知道書是否真的暢銷,是老總在會計面前一再告訴我們的。也許是這個原因,書出了又出,又得豬朋狗友的力讚。他覺得自己是真正的作家了,錦衣夜行,未免遺憾,於是第三本用上自己真實的名字,叫《我永遠浪蕩的生活》。我搞不通的是,他這種富家子吃喝玩樂之餘,為什麼有興趣做作家?我想到我的偶像之三佛洛伊德的析夢,他大抵小學時被一位中文老師斥責:你老做不好句子,簡直是放屁狗,比放狗屁、狗放屁更不如!這老師真是用心極苦,要深深打進他的腦海裏,好歹把他罵成作家。成為作家,對他來說,那會是多麼輕而易舉的一種報償,一種滿足。
但第三本書出來,書名改了,叫《我不屈的奮鬥》,比希特勒的奮鬥更不屈,荒唐、無恥的描寫全部不見了,改成一個苦學上進,不靠父蔭的大好青年。這裏那裏還不忘訓示其他的青年。全書只保留原來的一句:「我對青春無悔」,但其實是我從黑澤明借來。黑澤是我的偶像之四。這書從地獄到了天國,直迫聖光;還大量加配了他做兼職、做義工的照片。當然不是我改的,那是他老爸另外請人重寫。他那個我沒有拒絕這麼的一個我,這反而令我看他不起。老總看見我翻着他的新書,難得詭秘地微笑。我本來想說,他下一本書,本來可以成為後現代的張岱,成為……,我還是收了口。還有第四本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