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二○二二年十二月十八日。昨晚徹夜刮大風，氣溫急降，晨早起來卻陽光明媚，一掃之前陰雨霏霏的鬱悶。臉書上傳來消息，你在早上八點十五分因心臟衰竭離去了。望向窗外，心想，這真是告別人間的好天氣。三年前，我父親也是在陽光之下過身的。對於在世者，留下了溫暖的回憶。
我和你只有過一面之緣，翻查紀錄，那是整整二十七年前，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地點是沙田帝都酒店地面咖啡廳。當時我和念欣一起進行一個香港作家訪談計劃，她負責做訪問，我負責寫評介。一般我不會參與訪問，以免對她做成干擾，唯獨訪問你那一次例外。大家都知道西西從不公開露面，可以見到你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念欣在訪談紀錄中說，當天晴朗如夏日，大嘆應該約熱愛陽光的西西在戶外草地上見面，而不是在空調咖啡廳。
也許是見到文學偶像太緊張，當天的許多細節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你如那冬日陽光一樣，明亮、和煦，清爽而又洋溢暖意。我們向你請教，你細心回答，也會主動了解年輕一代的文學興趣。你談到寫作的快樂，和背後要認真下的功夫；也談到廣泛閱讀和跨界知識對作家的重要性。但無論讀過幾多本書，擁有多少學識，你說創作的最主要泉源還是生活。從你身上，我們學習如何當一個作者，也學習如何當一個讀者。
訪問過後，輪到我做功課了。我不想正經八百地寫一篇評介你的文字，於是便借用你的名作〈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構思，模仿小說敘述者的語氣，寫了一篇半創作半評論的文章〈像你/我這樣的一個作者/讀者/女子/男子〉。原作中的女主角是一個遺體化妝師，因為這份令人誤解和害怕的職業，而憂慮自己無法和任何人戀愛。我直覺認為，把當中的職業套用到「寫作」之上也可以。於是便設想了一個從事「嚴肅文學」創作的作者，被他人誤解和拒絕，難以得到世俗的戀愛的故事。我想，你應該會認同這樣的遊戲，而不會覺得我不夠尊重，任意嬉鬧吧。現在回看，並不覺得自己玩得怎麼高明，當中的一些觀點也已經改變，特別是那刻意營造的嚴肅與通俗的對立。但是，那種認真地遊戲的精神，我依然相信是對你最高的致意。
如是者二十多年來，再沒有機會和你面見，但通過持續閱讀你的作品，始終感到你和我們同在。你是我文學上私淑的啟蒙老師，也是創作上可望而不可即的標的。另外兩位我視為典範的前輩，劉以鬯先生和也斯先生，已經先後離去。現在你亦和我們告別，圓滿地為你的文學人生作出總結。我們能做的事，就是繼承你的工作，不斷地閱讀和寫作，去讓你為我們建造的精神家鄉——香港文學——繼續成為生活的實踐和生存的意義。
我們都是「我城」、「浮城」和「肥土鎮」的居民。「天佑我城」是你送給我們最真切的祝福。是你令我們知道，用「美麗」和「快樂」這些詞語可以不必臉紅。既不是冠冕堂皇的假話，也不是頭腦簡單的輕信，更不是尖酸刻薄的諷刺。你令我們相信文字。我們會繼續用文字去拓展這座城的版圖，憑着創意、奇想、勇氣、信心和毅力，也同時不忘歡笑和作樂，如你一樣。
像你這樣的一個作者，是讀者永遠喜愛和懷念的。在你創造的世界裏，死亡，就是重生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