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我走進中醫師狹窄的店子,坐在他對面,向他描述身體內一個圓球的形狀和歷史,就像解釋一椿發生在遠方的事。(有時,內在跟自己的距離,相等於遙遠他方)
醫師給我作出各種建議後,把一本只有掌心大小,黃色封面燙金字體的《地藏經》,囑我每夜誦經,迴向給所有冤親債主。
「請他們不要再纏繞着你。」這位習中醫、研究命理,長期修行,曾認真打算出家,最後留在俗世裏的醫師這樣告訴我。
我把《地藏經》捏在手裏,翻過一頁又一頁,始終無法理解,冤親債主的含義。《地藏經》被擱在書架上多年,鋪滿了薄薄的塵埃。
但作家L讓我明白了冤親債主的意思。
許多年前,我大學剛畢業在報館當編輯,處理專欄稿件,其中一位作者,即是L。某天,沒有收到他的稿件,我致電他。他接了電話,喃喃低語了幾個字,我一時聽不清楚,未幾,他大聲說:「高空工作。」便掛了電話。不久,他再致電我,表示當時在高處拍照,稿子要晚一點再交上。
我忘了這件事。
離職十年後,在一個書獎頒獎禮碰到L初次碰面,他甫見到我,便不悅地說:「你當年為何要在我於高處拍照時,致電給我?我當時身在外地你知道嗎?」語氣充滿埋怨。我一時語塞,只感到委屈,作為一個沒有千里眼的人,是無法透過電話而看到對方身處的環境。而且,我當時只是在盡編輯的職責。不過,對 L來說,他顯然才是承受不當對待的人。
頒獎禮又過了十年,作家L在臉書上寫了 一段當年為報章撰寫專欄的往事,其中一段特意具名提及,我當時打長途電話給正在高空拍照的他追稿。那不是事實,因為我只有他在香港的電話號碼。我留言澄清了這一點。
事情從來不是客觀的。每個人透過主觀的回憶,都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特定的角色,譬如說,受害者,再把加害者的角色,套進別人身上。我想,這會不會就是,冤親債主?
人們多半會選擇兩類人討債,一是親近者諸如家人伴侶或好友,因為親密的義務就是包容傷害和虧欠;或,不相干者,因為這些人在自己的生活裏並不重要,因此也不必在意他們的感受。
L是我的債主,相隔二十年,還是向我討着他所以為的欠債。正如,即使我沒有以行動或語言向別人追討,可是,在我的腦裏,還是有至少幾個人,幾件已過去甚久的事,日夜在盤纏不休。那些排成一列隊伍的冤親,各自用刀刺向我,然後離開。我撿起他們留下的刀子,重複刺向我自己。我跟在一羣人的身後,作他們的冤親,又有一羣人跟在我身後,那是我的債主。
我問自己,是如何或為何累積了這樣一羣冤親債主,或許,人性之中,本來就有好戰的部分。即使在平靜而毫無波瀾的生活裏,人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生出各種想像,無意識地破壞自己。回憶舊事,想到不存在的欠債,生出憤怒,然後向加害者討回公道,甚至報復,等同引發一場內心戰爭,無論自己是勝利還是戰敗,也發洩了暴力的本性,同時耗用了心理能量。或許,在無助的現實裏,還為自己創造出一個爭取公義的假象。
那個下午,當我從作家L,想起各式冤親債主,再想到《地藏經》,紊亂如擠塞着無數車輛的心流,忽然出現了一個空白的縫隙,最初只有小小的一片,後來慢慢擴張,成了一個足以讓我安靜地睡去的房間。那是近乎頓悟的靜止。我盡量把那靜止的瞬間延長,讓下一名冤親債主出現之前,我可以有足夠的理解和覺知,承載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