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其馬陷入了一種類似冬眠的狀態。牀是他的洞穴,也是唯一的現實所在。日間,他跟隨鬧鐘的召喚,起來穿衣、梳洗、吃早餐,隨着早上繁忙時段的人潮,擠進公車裡上班,有時坐在空的座位上,有時被夾在陌生人的身體之間。回到辦公室,按步就班,完成上級委派的工作,適時被責罵,或被推委責任,時間到了,就拾起屬於自己的東西下班,把面具留在桌子的抽屜。
偶爾在茶水間碰到萬花,他可以感到她盯着自己的灼灼目光,但他只是朝她點了點頭,便回到自己的座位。惟有在看到她的時候,他可以把辦公室面具拉下來,呼吸一下。他不打算在她面前偽裝一切如常。他慶幸自己沒有在她面前像平日那樣談笑自若,否則,他的憂鬱會埋在更深的所在。
「這是甚麼時候開始的事?」女醫師問他。
得悉藍眼死訊的另一天清晨,他無法離開自己的牀。已經有許多年,他不曾如此。但,對於這樣的症狀,與其說他記憶猶新,不如說猶有餘悸。當年,他面對那個生命裏的濕冷冬天的方法,是讓女醫師在他的胸前,種植一塊動物皮毛。如今,他也藉着撫摸那已經跟自己的皮膚融為一體的茸茸絨毛而得到安慰,可是,嚴冬又再次臨到他頭上。
「這是併發症嗎?」他不禁以質疑的語氣對女醫師吐露不安。藍眼之死,拽着他脖子,逼使他穿過了一條死亡隧道,於是,把他抛棄的R、他遺棄威利的情境、猝死貓兒已冷掉的軀體,還有在兒時夭折的弟弟,一下子全都湧進他皮膚的紋理、神經和肌肉之間,無論他在做甚麼,即使是在深眠之中,這些記憶都在對他眈眈虎視着。
「我曾經以為,在胸前繡上這一塊皮毛,會給我永遠的平靜。」他沒有掩飾說話裏埋怨的意味。
女醫師坦然自若地說:「如果當初你知道會有這樣的後果,會選擇不去動這個手術嗎?」
他想到那時候的自己,在醫院的病牀上,在一個已知的壞選擇,和另一個未知的壞選擇之間。
女醫師盯着他的目光,從嚴厲而咄咄逼人,慢慢變得柔軟起來,甚至帶着一點同情。
「相信我,你現在的狀況,我也經歷過。那些夢魘,不會完全消失,只會沉睡,我們要做的是,盡量不去驚醒它們,或,不讓我們自己過於清醒。」女醫師這樣向他闡釋手術的後遺症:「皮毛能緩和人的慾望,包括對悲傷、自虐、自我殘害及依附關係的不能自拔的沉溺,可是,皮毛也是超強的接收器,讓你無法迴避心底裏最真實的感受。以我的經驗看來,你正在經歷的是一種平衡,人在到達深層的和諧之前,都會出現一場前所未有的混亂。」
「但是,相信我。這一切會過去。」女醫師向他提議:「服藥的話,你的感官敏感度會下降,痛感會鈍化,這過程就會比較容易。你需要藥物嗎?」
***
馬其馬可以選擇的藥物並不多。或許,正如女醫師所說,任何選擇都是假象,只是人們說服自己承受的一種自我安慰。
那天之後,萬花沒有在下班的路上遇到馬其馬。她也沒有問他是否改變了路線,或轉而乘搭另一種交通工具,甚至,他是否不再回家,而到了別的地方去。她只能肯定,他們再也不會相約在海門鷺絲旅館的那個房間。此後,所有關於藍眼的回憶,都是屍身的冷。
在咖啡店的沙發上,她只看到坐在對面的馬其馬,把臉埋在掌心裏,任由熱咖啡在他面前冷掉。
半晌,他才放下雙手,對她說抱歉:「很累。那種累一直跟在我背後,無論任何時候我想只想窩在牀上。」
她不發一言看着他,沉默是她可以給予的體恤,不是給予嗜睡者,而是一個被吃掉頭顱之人的體恤。
「可是,不可以這樣下去。」他閉着眼睛說:「睡眠快要把我完全吃掉。」
她沒有問他發生了甚麼事,因為她知道,或自以為知道。他的頭顱不知道在甚麼時候,被藍眼吃掉了,但死的卻是牠,而不是他。她才明白,螳螂交配,只是親密的其中一個隱喻。性只是親密的其中一個面向而非唯一。當她在 505號房間目睹他和藍眼之間的啃咬和被咬,她並不知道自己理解了甚麼。只是在藍眼過世之後——當她下了決心要領養藍眼,甚至剛剛購置了籠子的物料,就收到牠的死訊——她才一點一點地想到,他和牠之間,是互相同意的親密,但藍眼並沒有認可她。她不知道應該為了自己逃過一劫而感到僥倖,還是因為無法加入親密的結盟而感到失落,或許這些感受同時並置在她心裏,因而可以坐在馬其馬的對面,包納他的痛苦。
當然在別人看來,他是不可理喻的,畢竟只是有一隻跟他無關的貓死去罷了。城巿內每天都有無數動物死去——被車子撞死、從高處墮下身亡,或被路上佈置的毒藥所害,各式各樣的死法,無人在意的死亡。
但萬花知道,他是在親密之中獻出了自己的頭顱。
「我可以為你做甚麼呢?」她問他。
「帶我去遺忘訓練課,讓我去見林大海。」馬其馬說出了這句話之後,再也忍不住,側着身子倒在沙發上,霸佔了身旁無人的座位,半躺着身子,看來已禁不住沉沉地睡了過去。
萬花萬料不到他提出這樣的要求:「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到那裏去只會招來跟你完全無關,也沒有資格對你的生命給予任何意見,卻不知就裏就說出一堆論斷你的人生,提出各種不負責任的建議的瘋子嗎?」
聽到這樣的話,他半張開了眼睛:「當人孤單地在屋子裏快要失救,便不會在意有人擅闖他的房子。任何人都好,只要能破門而入,或許就能帶來拯救的方法。」說完,又睡了過去。
她看着他不再清醒的臉,想到留在這個城巿的人,對於任何形式的侵佔,漸漸不再發出抵抗的行動或聲音。當然是懼怕遭到報復,但會不會也同時在渴望救贖,在最不可能會給自己施以援手的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