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車水馬龍的隧道前,身邊有轟隆的車聲。
一位中年婦人大聲告知,以前路還未開通前,有條小山路翻到台北。二十年前,她和母親爬過。這條路會消失原因很簡單,因為翻過山頭就是殯儀館了。自從殯儀館在60年代中旬出現,久而久之,這條熱門山路就少人前來。日後小徑也逐漸荒涼,恢復為蓊鬱的森林。
如今隧道開通,更不會有人前往,她的回憶激發了我前往探勘的興趣。早上送孩子去上學後,隨即帶着開山刀前往探查。從廢棄的兵營上去,經過一小菜畦。隨即出現一條小山路,看似久無人行,到處有姑婆芋冒出。
抵達一條排水溝化的山溪,裏面並無溪水。循乾溝走不到百公尺,一個略為空曠的小草原出現,緊接是蕨類叢生的密林。從公路上來到此不過十來分鐘,我已進入一熱帶雨林的環境。熱帶城市的郊野久無人煙,往往都會如此蓊鬱,讓人驚奇,彷彿走入自然世界的道場。
我取出開山刀,不斷地闢砍。再往前百來公尺,抵達一處廢棄碉堡,猜想是做為軍事用途。半世紀前的遺棄物,附近也有舊水池,池面有廣腹蜻蜓梭巡。眼前的森林愈發茂密,難以找到清楚的山路痕跡。再環顧周遭植物,應該都是最近幾年才茂密生長。
枯木和倒木到處可見,桫欏和筆筒樹則緊密林立。顯見此地許久未有人上山,悄然形成一個還尚年輕,但呈現隱密而原始的林子了。若再過個十年,應該會形成更多冠層而豐饒的森林。我樂觀地期待着這一樣貌的原始森林,在住家附近的淺山形成,彷彿為社區安裝一台天然的大型冷氣機。
林子委實太隱密,枝葉繁茂糾葛,我決定放棄探查。往回走,抵達排水溝時,發現旁邊有條近乎乾枯而陰暗的臨時溪沼。兩隻鼎脈蜻蜓,在上頭振翼梭巡。為了探查任何可能的線索,我朝那兒走去。
未料,又看見一隻綠色帶着黃斑的大型蜻蜓在沼地裏點水產卵。鼎脈蜻蜓雄蜓過去干擾,身長竟不及牠的二分之一。老天!這隻蜻蜓是我在附近山區見過,最大型的一隻。牠直接讓我聯想到無霸勾蜓。此種勾蜓普遍分布東亞,最南限可能在福建和台灣,但前些時,在廣東北部也有港友發現。
鼎脈蜻蜓離去後,牠又飛到更隱密灌叢下的泥沼,繼續點水產卵。到處都是枝葉,這麼大的蜻蜓進來,彷彿駛入密林的直升機。牠應該找一處寬闊的水域翱翔,沒想到,竟在這樣陰暗而窄小,隨時都會碰到枝葉的環境。我靜伏着,生怕打擾到牠,只見牠快速振翅,發出強大的拍撲聲音,輔助產卵。此種世界最大的蜻蜓,長可達11.5公分,翅展更長達13~15公分的巨型昆蟲。如此龐然的悸動,微微隱身在不為人知的暗處,展現生命繁衍的使命,這種力量特別有震懾之感。
沒錯,牠果然是一隻無霸勾蜓的雌蜓。前幾日在陽明山,我才發現一隻雄蜓,印象仍很深刻。由於先前遇見的位置在清澈的小溪流,還以為牠們只會偏好遙遠地偏離市區的原始環境。這個緊鄰幹道的小溪沼,竟然也有雌蜓青睞,教人驚歎不已。
溪沼之水相當清淺,幾乎都是爛泥和枯葉積聚,明顯地是靠山裏流下來的雨水積聚而成,進去的山區還有好幾個地方都有。無霸勾蜓飛挺在十公分高的沼面高度,以垂直的產卵姿勢,點了三四分鐘之久。略為泛藍色的大複眼,以及雄偉的黃斑身驅,引發了我諸多想像。沒想到,牠們意欲提供給下一代的,竟是選擇如此隱密又接近都會的森林沼地。
我好奇的是,這樣的環境隨時都有可能乾涸,難道牠不會知道。或者已算好了,這裏的泥沼之水,可以支持到下一場雨水的到來,而附近又沒有更適合的場所。又或者,牠們就是選擇這樣只有一點水的環境,讓可以長到四公分左右的水蠆生存。
我最後鑽入灌叢,清楚聽到牠點水的聲音。眼前不到半公尺的雌蜓,真實,巨大,彷彿遠古時代翼手龍在你旁邊飛行,掀起巨大的寧靜之風。呵,這是終生難以忘懷的接觸,就在住家不遠的小森林。
在這種環境下,最大的蜻蜓的幼蟲又以什麼覓食呢?我看到一隻背部有黃色斑線之澤蛙跳離。溪沼之環境還有不少三宅溪蟹棲息着,謹慎地利用着有限的水源。天空除了鼎脈蜻蜓,還有黃腰虎頭蜂徘徊。還有一隻鍬形蟲雄蟲爬到溪沼沉思,不知牠來這兒做什麼。接着,我再往前行,又邂逅了一隻結圓形網的大型鬼蜘。除了著名的恐怖鬼面,腹部背面有一條橫白斑,連接着聳起的兩肩,長相和形狀甚是恐怖。
一次林子的探查,記錄了這麼多動物,顯見這個林子因人跡罕至,帶來了不少動物資源。由此翻過一個山頭,就是著名的富陽公園,不少生態團體努力維護着,成為都會樣板的森林環境,但這兒明顯更加豐富。
從荒原保護的角度,一條山路的消失,正好是森林慢慢回來的開始。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