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起在台灣的東華大學當駐校作家。這所大學位於東海岸,面積遼闊,大半是草原的環境。每天早上六點,我從宿舍騎單車出門,外出吃早餐,路線約莫半公里,順便觀察草原上的環頸雉。後來觀看久了,就算沒吃早餐,還是照樣巡視。
環頸雉,過往珠江三角洲也有些許紀錄,南台灣的蔗田環境卻相當普遍。十九世紀還有文獻報告,英國人視當地為狩獵雉雞的地點,專程從香港搭船到此休假打獵。但隨着平原環境的開發,雉雞數目已日益稀少。
台灣目前唯有東部,尚有穩定數量。只是,晚近有些外來雉雞引進,從籠中逸出後,不斷和本地雉雞雜交,形成後代基因不單純的情形。有些專家相當擔心,原生種遲早會消失。
此時,天色方亮,日頭照着二千多公尺高的木瓜山,還未走下六百公尺的鯉魚山,更未抵達花東縱谷。陽光雖還未抵達,帶來耀眼的刺激,但校園的草地早已充滿朝露之氣,浮着魚肚白色澤的溫煦內涵。
多數學生還窩在背褥,校園空曠無人。環頸雉卻像早起的農夫,走出隱密的草叢,各自在開闊的草地覓食。有些甚至踱步到行人道旁邊。小學生在不遠方的草地上等候巴士,牠們在二三十公尺外的草地,悠哉地像雞隻倘佯。
我選擇固定的來去路線,面對生活習慣恒常的環頸雉。這是觀察整年習性最好的方法,也較能精算出牠們的數量。在校園裏,我較為熟悉的有三個家族,都以當地名稱呼。分別為木瓜山家族、鯉魚山家族和吉安山家族,有的家族一公一母,也有三隻亞成鳥結伴活動,還有一對是雄雉結伴。
校園的環頸雉嫻熟往來,多半不怕人,猜想是因為知道當地學生和老師不會傷害牠們。就算有人接近,牠們一個轉身,快步鑽入近鄰的草叢,人們亦莫可耐何。
木瓜山家族的三隻亞成鳥,特別愛在便利商店前的草坪出現,那兒每天早上都有三位法輪功的會員,在草原上的大樹下靜坐。而這三隻幼雉在不遠的地方啄食,相安無事。
鯉魚山家族是一對公母。有時,我一早醒來,打開窗簾都非常謹慎。必須小心撥開,偷偷地窺視。很可能,那隻雄雉就近在咫尺。有好幾回,這麼輕撥窗扉時,雄雉便膽大地走近窗台下的草地。我可以清楚看到牠的羽冠,甚至和其眼神相互對望。
那隻雄雉很機伶,看到我並未驚惶,反而裝作若無身事的樣態,慢慢地遠離。旋即,再離開我的後院。我相信牠在那時,勢必已感受到周遭氛圍的改變。
還有一回,走在林緣,不小心邂逅了吉安山家族的一隻雄雉。大概是看到人丁稀少,又或者,已經熟悉我總是一個人散步,竟當着我面前,先大聲粗厲的喀叫,再展翅起飛。緊接着,滑行了數十公尺後,才降落,繼續啄食,向我強烈的宣示領域。
我以目視判斷,每個家族的領域少說都有兩個足球場大。有時早上,房子後面的灌木森林也會傳出哄隆吵雜的鳴叫,好像要掀翻隱密的草叢,但等了許久終不見雉雞現身。若按牠們的習性,春天求偶時,我的窗口勢必會更熱鬧,搞不好半夜就會被吵醒。
這兒很少有竹雞,雖聽過一二回的「雞狗乖」,卻不曾親眼目睹。在中北部山區,每天清晨都會聽到高昂的對叫。以前嫌牠們吵,現在卻特別懷念。人家面對雉雞是可遇不可求,我卻嫌牠們沒事就跑出來,干擾我的閱讀。
但草原裏最大聲的躁動還輪不上雉雞,烏秋和棕背伯勞變化多端的聲音,更教人深刻。東海岸葛瑪蘭平埔族人,為何以這兩種做為占卜的鳥種,不言而喻。
秋天時,環頸雉不再繁殖,牠們如何形成團隊更教人好奇。比如繁殖季時,雄雉間鬥爭激烈,為何現在竟能相互容忍,一起結伴覓食。是否有兩隻在一起,警戒多了,較為安全的考量。甚至,三隻更佳。反之,若是三隻以上可能會過度招遙。至於為何會有亞成鳥成仨的情形,應該是春天時一起孵出長大的幼雉,正在度過童年時期,逐漸養成。
我的環頸雉觀察如火如荼開展時,習性行為的問題也不斷浮現。但另一個可怕的隱憂亦浮現了,東華大學和花師合併,學生數量增加,更多建築出現。環頸雉是否能跟過去一樣活絡地存在,其實是很不樂觀的。
一個擁有環頸雉棲息的大學,常讓我有無邊無際的遼闊想像和美好懷念,真希望這樣的風景是一輩子,代代相傳的。但事與願違,學校有排名有開發有各種極欲掛勾現實社會的世俗價值。它不可能停留在綠草如茵的荒野狀態,也不會被視為美好景觀的自然環境。在多數人眼中,反而是一塊荒廢無用之地,必須加以利用。
那陣子,我彷彿那些自己正在觀察的環頸雉,有時不免會抬頭,在可能消逝的草原毫無信心地凝望。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