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海看到台下有一新來學員，個子高瘦，眼神深邃憂鬱，笑起來卻有開朗小酒窩。穿灰藍色西裝外套配牛仔褲，腳踏休閒皮鞋。他第一眼就喜歡他，因為從他身上看到年輕時的自己。林大海沒有察覺他美化了回憶裏的自己，但即使他意識到這一點，大概也會將錯就錯，一點也不介意把過去的自己想像成脫離真實的美好，因為回憶是主觀的，反正青春既已消逝，為何他不能把自己描繪成一直渴望達到的理想形象？
林大海注意到哀戚的神色一直在新學員臉上盤旋，像天空上方有一隻沒有人看見的巨鷹，把陰影籠罩着他。新學員又用右手一直輕按左胸，心窩的位置。林大海心裏認定：「他一定是被我所說的深深打動。不久後，我就是他生命裏其中一個影響力最深的人。不，可能現在已是。他或許會把我視為某個關鍵人物的填補或移情對象。他父親、兄長、情人？誰知道他愛男還是愛女呢？」在台上演講的林大海，早已對內容滾瓜爛熟，可以嘴巴一邊在動，腦裏一邊在想其他事情，一心多用。林大海缺乏耐性，注重效率，可是他把缺點轉化成特點，創造出「三分鐘轉化練習」、「三分鐘令你對我愛不完」、「專注當下三分鐘」等課堂賣點，標榜最適合三分鐘熱度的忙碌現代人。這個城巿裏，三分鐘熱度的人，一如林大海所期待的那麼多，他順利地深覺自己料事如神。
演講到了尾聲，他一如既往地問台下的聽眾：「有誰感到從講座中收穫甚多？請舉手！」他自己一馬當先舉起手。問題決定了答案，懂得這個道理的人很多，但能靈活運用的人很少，林大海則是深諳此道。
他的眼球向舉起的手溜了溜，視線最後卻落在沒有舉手，而且緊皺眉頭閉起雙目的新學員身上。他帶着麥克風走下台階，站在他身前問：「你可以告訴我們，今天在這個講座裏，你為自己創造的最大價值是甚麼嗎？」
新學員滿臉驚訝地睜開眼睛，像個新生兒突然被抛擲到殘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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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其馬坐在課室後方，前面是人們的肩膊和頭顱。進入課室之前，他就在走廊偷偷打量過眾人臉上的神情。這些擠在一塊，時而和身旁的人寒喧，時而吃一口手裏的麵包的學員，都有着下班後疲憊而放鬆的臉，神態卑屈，卻在焦慮地尋找希望。
「這些人太餓，卻缺乏最基本的生命力，是奄奄一息的餓。」馬其馬從空氣中嗅到這裏的人的共通點：尋求被認可的感覺。
但，他們的背影比臉面說出的話更多，那就是，他們把渺茫的希望寄託在台上正在不斷講話的男人身上。
正在手舞足蹈地講話的男人，沉迷在自己的黃色笑話之中。學員跟着他笑，其中不無討好的成分。但萬花沒有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在馬其馬看來，台上的男人身形瘦削修長，臉像一個倒三角形，架一副黑框眼鏡，不知怎地，卻帶着一種猥瑣感。或許是他鼻子的形狀，也有可能是他笑起來時，笑聲尖長，流露着偷窺狂的目光。
在講座的中途，他臨時邀請台下的學員進行「三分鐘轉化」，短短幾個問題，他就單刀直入他人內在極私密之事，讓那女學員立刻流淚不止。「跟着我說，」男人命令正在哭泣的女人：「父親，我愛你。」女人搖頭。男人加強語氣：「說！父親，我愛你。」女人一邊啜泣，一邊不成聲地跟着他說。接着男人向台下的人發出指令：「給她掌聲！」瘋狂的掌聲淹沒了女人的哭聲。台下有幾個人衝到台上，擁抱那女人，不管她是否願意。
馬其馬注視着那導師的臉，那裏有一種當眾剝光他人衣服後的滿足之情。他不禁把手伸進西裝外套內，撫着隱隱作痛的胸口。
那是第二次接駁毛皮手術的後遺症。但負責手術的女醫師說：「不是後遺症，而是手術非常成功的證據，你比以往更接近自己的內心。力量動物的毛皮，會像擴音器那樣，把你的心的感受放大和加強，使你無法忽略心的聲音。」
課室內的轉化練習，使馬其馬想到那時候，他用左手拿着剃刀，往右手的脈博割下，兩隻手都在顫抖。他從沒有如此接近過自己，甚至因為太近而失焦。他被送進醫院，負責的女醫師為他包紮傷口之後低聲對他說：「你知道嗎，蓄意結束自己生命的人，都要被強制送到精神病院治療。」
馬其馬沒有料到是這樣，一下子沒法反應過來。
「告訴我，為甚麼？」女醫師瞥了一眼他纏滿紗布的右手手腕。
「腦內的聲音太多，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日子，我甚麼也聽不到，除了腦內那些已成過去的人留下來的踐踏我的聲音。」
「所以，你要去除的是腦內的聲音，而不是自己的呼吸，對嗎？」女醫師一邊消毒器具一邊問他。
「如果不切斷呼吸，腦內的聲音還是會不斷生長。」他說。
女醫師把信紙和筆掏出來，沙沙地在紙上寫潦草得他無法看懂的字：「你可以選擇，去精神病院，還是讓我轉介你到這家私營的治療中心，做一個更換胸口皮毛的手術，唯一的條件是，你要告訴我，你的力量動物是甚麼？」
馬其馬開始送養流浪貓，是動了第二次接駁皮毛手術後的事。自此，他總是感到，有一頭貓被他豢養在胸前，他的心就是牠的家。
他壓低聲線問身旁的萬花：「為甚麼你要留在這種地方？」
「因為他們一再羞辱我。」萬花以幾乎低不可聞卻又是咬牙切齒的聲音說。
「現在就可以站起來離開。」馬其馬把音量提高，而課室內的學員正在跟隨林大海高叫口號。
「不﹗
林大海走下台階，到達馬其馬身前問：「今天在這個講座裏，你為自己創造的最大價值是甚麼？」他把麥克風伸向他的嘴巴。
馬其馬看了林大海一眼，便霍地站起身，撥開麥克風，往前一步，俯身以左胸貼近林大海的胸口，同時以雙手環抱他的肩，讓他無法後退。
他要林大海感受力量動物的皮毛發出的巨大嗚嗚之音，那是心的鳴響，任何人都無法逃避。
在任何人看來，那都是一個無庸置疑的擁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