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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ilight Zone︱紅樓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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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

25.10.2024
圖片由作者提供

從大學畢業開始,我就像《搏擊會》的男主角畢彼特一樣兼顧了兩個身份。另一個我——即是故事裏的愛德華諾頓,扮演一名初出茅廬的報館編輯。我媽每次見到我都一直嘮叨,說甚麼讀文學、寫作都只是興趣,不如正正經經考份政府工。

 

實情是,我這個畢彼特根本沒把興趣當是職業,反而跟室友一起開公司,暫且稱之為搏擊會好了。「搏擊會的第一條規則是,你不能談及搏擊會。」那是一個我們不知道,也計算不到賺了多少錢的年代。我們幾個創會元老所滾存的利潤最多,我剛剛廿四歲,已經有車有辦公室,日常生活開銷幾乎不需要看價錢。

 

辦公室的位置,每隔兩個月就會在金巴利道和海防道之間交替轉換,但無論如何,跟寶勒巷的距離都很接近。寶勒巷的桑拿中心有一整層是貴賓室,我曾經在那裏包月。不想回去元朗的晚上,就會在寶勒巷過夜。桑拿中心的各種服務皆以入油術語為暗號,打飛機是九二,半套九五,全套九八。順帶一提,大陸妹是國產車。部長偶然會發短訊,將剛到埗的水貨推薦給熟客,當中以日本車和歐洲車為主。

 

阿琴是俗稱半陀地的技師,單是上鐘費就比其他國貨貴一點。其實她廣東話不錯,問題是服務態度差,還經常對客人發脾氣。

 

「對呀,我就是沒禮貌,每天都被客人投訴。」她一邊玩手機一邊偷偷瞄了我一眼。我看着她胸脯上的刺青,一個普通得像是電腦預設英文字型的潦草「LOVE」,忍不住揚起嘴角。

 

「你笑屁?」說着,她翻開被子,在我的那話兒上面塗了點潤滑液,搓了兩下忽然停下來:「我們以前好像有見過面。」

 

「甚麼時候?」我問。

 

「我記錯了。」她盯着我沒起色的那話兒,淡淡問道:「吹不吹?加五百。」

 

「怎麼突然那麼認真?」我點點頭。

 

「別給我發出怪聲。」說着,她就用被子蓋住我的臉,然後真的一聲不吭,把我的那話兒放進嘴裏。我是個聽話的客人,躺着不動一直到射精都沒發出任何聲音。

 

卻沒想到她忽然揭開被子,我一睜開眼睛,她就摟着我脖子親下去,把舌頭和我剛剛噴出的精液都滑進我的嘴裏。我特別記得跟阿琴第一次接吻的腥味。她擦擦嘴巴,把簽小費的單子遞給我,「你不像那個人。」她藐嘴啐道:「我記得那個人好賤。」「是怎樣賤呢?」「比我還沒禮貌,他那次罵我罵得好凶。」她一邊說着,一邊狠狠捏我的乳頭。

 

對,其實那個賤人就是我。那天我喝得有點醉,接連來了幾個技師都被我彈鐘。我不記得自己趕走過阿琴,但認得她的刺青。她懷恨在心,卻記住了我。

 

阿琴雖然長得標緻好看,但一直沒甚麼熟客。基本上我每次預約技師,部長都說她有空,後來只要我走進店裏,部長都會叫阿琴去我房間。與其說她是我的指名技師,應該說,我是她的指名客人,專門替她補鐘追業績。

 

當然,她對我的態度也有一點改善,做半套的時候不再用牙咬我的那話兒。後來我們都會做全套。有一次,她一進房間就踢開我,躺在牀上發脾氣。「我不想上班。」她故意別過臉背對着我:「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你想去哪裏?」「想回家了。」「那我送你回家吧。」於是,我乾脆買了阿琴那晚剩下所有鐘,然後載她回去她在土瓜灣的小單位。房子很舊,而且沒有睡房,客廳就擺了一張正方形的沙發牀,雖然牆身都爬滿了裂痕和霉跡,但阿琴還是打理得非常乾淨。

 

阿琴倒沒有騙我,那天她是真的發高燒。但桑拿中心有很多規矩,技師請病假是要倒扣上鐘費。我抱着她在沙發睡到天亮。翌日,阿琴退了燒,牽着我到樓下吃早餐,然後打了一把門匙給我。「你發誓,不准帶其他女人上來。」我懂,其實就是從今以後,我要替她交租。但是看着她一臉開心跑到日本城去買碗筷、毛巾和拖鞋,我突然間意識到,這就是我第一次真正搬出了元朗。

 

阿琴幾乎不會做飯,在家裏一般就是煮公仔麵或者通心粉,再倒一些魚蛋、雲吞、芝士腸之類。她來香港生活了幾年,已經沒甚麼湖南口音,不過吃飯的時候喜歡加一湯匙辣椒油。阿琴覺得香港人說話很快,語氣惡毒,所以她平常都足不出戶,忙着清掃和看電視劇來打發時間。她光着腳在家裏走來走去的時候特別好看,有時我們會在廚房和浴室做愛,喝醉了就睡在沙發牀。

 

後來有一天,阿琴例假,我就不回公司了,開車載她去元朗逛了半天,隨便吃甚麼都好。她在網上找過,說勝利牛丸最出名。許多年前,牛是元朗名產,元朗也曾經有過一場勝利牛丸和嘉麗園的兩雄之爭,饕客大致分成兩派,有人偏好嘉麗園的牛腩肉嫩多汁,湯頭味濃,而且一頭牛裏裏外外任何刁鑽的部位都吃得到,亦有人喜歡勝利牛丸夠簡單,開業以來一直只有牛丸、牛筋和牛腩三種選擇,以不變應百客。勝利牛丸在元朗的全盛期有三間舖位,而店面最大的康樂路舊舖,剛好就開在嘉麗園轉角,是名副其實的冤家路窄。記得以前周末我爸會帶我到百鳥塔公園放紙飛機,回家途中一定會去吃勝利牛丸、喝一罐可樂。

 

現在,到我帶着阿琴來吃勝利牛丸。我們點了一碗牛丸麵,一碗三寶麵,兩罐檸檬茶。只見她邊吃邊點着頭,覺得名不虛傳,牛丸有嚼勁,然後一如既往加了一整湯匙的辣椒油。我看着她吃得開心就夠了,把自己那一碗的牛丸都分了一半給她。

 

自從發現阿琴喜歡吃勝利牛丸,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會專程開車到元朗買回去土瓜灣。雖然我其實是比較喜歡嘉麗園,不過跟她一起,我沒甚麼所謂。阿琴藏起了不少秘密,有些我是知道的,例如她總是脾氣暴躁的原因之一,跟她每天都吃很多藥有關。頭痛藥、胃藥、避孕藥、抗抑鬱藥,全部劑量都很重,但有時候神志不清,看起來傻呼呼的,反而很可愛。可能一直在桑拿中心上班,賺的錢都腥,要吃點藥才覺得踏實。我理解阿琴的心情,那段時間我經常喝酒,不醉就總是睡不着。

 

阿琴發脾氣的時候會離家出走。一般情況,她會消失大概兩三天,有時是一整個禮拜。回來的時候,她會交代很多原因,但我覺得沒有一個原因是真的。在阿琴消失的日子,多少出於報復心理,我都會重新入油。只是不想在寶勒巷的桑拿中心出沒。幾個室友都喜歡返深圳消遣,老馬識途便順道帶我一起過關。

 

那年人民幣已超越了港幣,不過深圳消費水平仍遠遠低過香港,技師年輕漂亮,肯脫肯做,甚麼花款的增值服務都有。所以,我並沒有真的很掛念阿琴,也從不打聽她離家出走那幾天到底去了哪裏。但偶然會想起,曾經在寶勒巷的桑拿中心裏,我們居然討論過蘇格拉底的愛情故事。

 

柏拉圖問蘇格拉底甚麼是愛情。蘇格拉底叫他到森林裏走一圈,途中摘一朵他認為最漂亮的花,但不能走回頭。結果柏拉圖空手而歸。他說,本來找到一朵很漂亮的花,但那時候不知是否最漂亮,所以沒有摘走它;後來再遇見其他的花,卻發現並沒有之前見到的漂亮。原來森林裏最漂亮的花,柏拉圖早已錯過。蘇格拉底說這就是愛情。

 

「但你不是柏拉圖,你只是喜歡兩手空空,到處摘花。」阿琴捏着我的鼻子,冷冷答道:「然後到快要離開森林的時候,你就隨手摘走一朵花。」

 

「你是甚麼時候如此了解我?」

 

「我神農嘗百草,閱人無數呀,特別是嘗你這種賤男人。」阿琴悶哼一聲。在我們短暫一起生活過的房子裏,曾經有一盆豐滿的仙人掌。就好像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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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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