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董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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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Twilight Zone︱SF的奇異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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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8.2024
圖片由作者使用Midjourney生成

那天早上睜開眼睛,有片刻不知身在何處,頭也痛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好不容易爬起來,發現已經是十點。我平常睡得不好,通常清晨五、六點便醒來。不醒人事睡到這麼晚,前所未有。

我又發現,自己竟然滿身酒氣,廁所還殘留着嘔吐的痕跡。這對滴酒不沾的我來說,是個無法解釋的現象。我想,現在就是所謂宿醉吧。我在地上找到三個空啤酒罐,內容大概全都倒進我的肚子裏了。

我完全記不起自己昨晚做過哪樣的事。是夢遊嗎?我問過爸爸,他卻甚麼都沒有看到。我的精神一向不佳,偶然發生狀況,也不奇怪,便沒有太在意。

之後幾天,早上也會聞到自己身上有酒氣,但卻漸漸地沒有那麼頭痛,也沒有嘔吐。我懷疑自己晚上又在不知情之下喝了酒,而且慢慢地適應了。然後,甚至聞到身上有香煙味,書桌上公然地放着煙包和打火機。我把它們丟掉,第二天又會出現新的。這次連爸爸也察覺到了,語重心長地勸說,抽煙不是好習慣。我有口難言,不知道怎樣解釋。

再後來,房間裏開始出現化妝品,和跟我原來的品味完全相反的性感衫裙,還有我從來不會用的女性化粉色小手袋。我一向是素顏和穿素色長裙的,現在衣櫃裏掛滿了顏色鮮艷的吊帶、露肩、露背、露腰短衫和短裙。我很懷疑,有另一個人住進了我的房間。不,是住進了我的身體。那些衣飾,我碰都不敢去碰,好像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緊緊地關閉在衣櫃裏。

我不知怎樣去處理,便當作沒事一樣,以為會自動回復正常。但夜間不知去向的活動影響了我的精神,令我日間異常疲累,結果便變成了白天在家睡覺,晚上不自主地出外活動的顛倒狀況。到了發現手袋藏着一盒避孕套,我才知事態嚴重。

為了阻止某些事情發生,我決定晚上不睡覺。我坐在書桌前看書,但發現太勞神,便改為聽音樂,但聽了一會又昏昏欲睡。一直抵抗到凌晨,終於還是趴在書桌上睡着了。臨睡前,我在攤開的筆記簿上寫了一行字:你是誰?你想怎樣?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發現自己躺在牀上,身上只穿著有蕾絲花邊的內衣。我連忙爬起來,看見筆記簿上有人用陌生的字跡寫了另一行字:

我是反。沒想怎樣,只是想做和你相反的事。

自此我便和反通過筆談的方式取得聯繫。我想起患有雙重人格障礙的阿來,也是用這個方法來和他的另一面阿修溝通的。但我怎麼會無故變成雙重人格呢?這種病不會傳染吧?我開頭不斷抱怨反,指責她利用了我的身體,試圖斥退她,但完全無效。我擔心如果過度刺激她,她會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於是便小心翼翼地勸誘她,希望她至少會顧慮我的感受。貪玩還貪玩,至少要有個分寸啊!畢竟,身體是我的,不,她糾正我說,是我們共同的。

除了用文字留言溝通,我發現還可以通過錄音和錄影。我嘗試用手機錄下給反的說話,但我很快便後悔了。反回給我的影片,完全超出我可以承受的尺度,裏面是她跟男人約會的片段。我只看了開頭,還沒看到戲肉,便通統刪除了。那個明明是我自己,但卻又是全然陌生的另一個人。我除了害怕,還非常生氣。我寫道:反,你再這樣下去,我會了結這個身體!她完全不受威脅,回道:你想了結它嗎?不如由我來做吧!我看後差點當場暈倒。

反還開了個社交媒體帳號,到處張揚她的夜生活。我羞恥得無地自容,擔心親友會看到,以為我變成了一個放浪的女人。幸好我們的社交圈子並不重複,或者應該說,我完全沒有社交圈子,所以,她的存在反而比我更實在。在世人的眼中,她才是賴晨輝,而我,反而是個贋品。我感到自己逐漸被反取代。

有時反也會翻看我的書,在頁邊寫下感想。發現她原來不抗拒看書,甚至有點喜歡文學,我竟然感到驚喜,好像終於找到大家的共同點。不過,反的文學觀點很獨特,總是在罵小說中的男性人物,好像他們通統都是混蛋。我好奇地問:那麼,你每晚去找那些男人又如何?她的回答是:我是去懲罰他們!我覺得反前言不對後語。

反甚至會修改我正在寫的東西,或者續寫。以至於,現在這篇故事,究竟是我寫的?還是反寫的呢?是我寫反,還是反寫我?我已經無法分清楚了。

有一天我睡到接近中午才醒來,渾身上下疼痛不堪,雙手和衫裙上還沾滿了血跡。我仔細檢查自己,卻發現沒有受傷。我查看手機,只找到昨晚反和一個陌生的號碼通過電話。我猶豫再三,不敢打過去查探,整天坐立不安,等待警察隨時上門。

我向阿來求助,請他今晚在我家門前守候,等待反出現,阻止她做出任何犯罪行為。阿來很爽快地答應了。話說回來,我和阿來算是怎樣的關係,我們從來沒有弄清楚。自從他出來之後,我們很隨意地間中見面,見面時話也不多。也許大家也在意自己的精神問題,而覺得不適宜更進一步。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自己躺在阿來的牀上。阿來一臉惶恐地說,他不知道昨晚發生了甚麼事,當時他的人格轉換成阿修。我起來,看見一條黑色吊帶裙掉在地上,走進浴室,在鏡中看見一張殘留着濃妝的臉容。我像觸電似的,醒悟到自己第一次面對面地碰上了反。反也露出帶點驚愕的神情,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說甚麼。我按住了她的嘴不讓她說,轉身回到阿來的房間,爬到牀上,壓在他身上,說:「來,我們是時候反客為主了!」

full body image of a twin pair of girls, standing back to back, with contrasting styles, the one on the left is wearing a simple white dress, looking pure and innocent, the other one on the right is wearing a sexy black dress, looking aggressive and demonic --ar 5:3 --style raw --niji 6 Job ID: 9201c968-3b2e-48f3-ad77-1f9708f89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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