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坐在這個所謂的「同學會」的空間裏,有一些共同的時光印記不言而喻:譬如我們都是在三十出頭,也就是不論各自如今混的如何,都經歷過SARS肆虐的那段時光,所有人出門,幾在捷運或公車上,臉上都戴着N95口罩,那時這裏被集體恐懼推波助瀾如唯一保命符的口罩,被哄搶而缺貨。那所遭到院內感染、擴散和平醫院被用黃色膠條封鎖,不准裏頭的醫生、護士和病人出來。他們在那圍城裏憤怒對外求救,還有人從窗戶翻逃。那種整個羣體裏有一小部分人被染上致命病毒,便冷酷將之圈禁隔離的靜默瘋狂時光,很快就過去了。
現在大部分人也都忘記了。或許我們這些人在更年輕一點(大約二十多歲)時,也都經歷過,陳進興一夥勒贖並弄死白曉燕一案,在那個失控的幾周嗎?陳進興的兩個同夥都被警方圍捕、槍戰中射殺。只有他像匿蹤流竄的病毒,警方老逮不住他,每天的新聞都是他又在哪個診所強暴護士,並殺死診所裏的倒楣醫生;過兩天又任意進入民居,強暴落單婦女……,這些像時代的機器哐哐運轉,無法改變大歷史進程的鬼故事般的恐懼、憂鬱、感受自我的脆弱,但因此讓所有人更退縮、保守、偎靠進一個想像中比較安全的整體,在我們這一代人渾渾噩噩過完了人生最菁華的二十年,包括那次九二一大地震,包括中共對台試射飛彈危機,或是大園空難、澎湖空難,那些支離破碎的屍骸,包括亞洲金融風暴……。我不知道每個人皮膚上如老式攝影暗房的顯影劑,各自殘餘了什麼樣的「時代的鱗粉」?
但此時我們坐在這咖啡屋裏,各人拿着手機交換着看熒幕上的自己的小孩,都是一些青少年。我想這後面有一種,即使倒帶回三十多年前,我們那麼無知、好奇,有的人如此菁英,有人像我差一點就掉進那運轉機器的履帶下方,但終還是在較長的時間觀察,以一種生物繁延後代的保護本能,似乎如果從二十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最初這十幾年,世界像一輛各處鐵皮接縫冒火,爆炸,但仍往一未可知方向急衝的火車,他也沒發生像半世紀多前的兩次世界大戰,或我們父親曾經歷的那兩百萬人逃難,硬擠上船,而碼頭不斷有人失足落海的恐怖場景。
我發現我的這些老同學們,並不真的關心叙利亞的種族屠殺和難民潮,非洲的伊波拉病毒的整村整村人的死滅。很怪的是,他們都有一種大江的書名:《靜靜的生活》的謹慎,將生命想像的光源範圍縮小、一種理性的溫和微笑。譬如國中時就溫和安靜,功課總在前三名的ㄘ,現在在美國聖塔芭芭拉,好像是個電腦工程師。我們會說哇靠那裏是美國富豪和影星的住宅區和他們私人遊艇的碼頭吧?譬如舉辦這次同學會的ㄏ吧,他是一家銀行的副總經理。而國中時總是和我一道騎着偷來的腳踏車,在永和街巷晃蕩,打電動、打撞球,或跟賣烤香腸的小販賭骰子點數的S,他先是台積電工程師,拿了一筆豐厚的退休金後,閉門寫了一部二百萬字的武俠小說。
那個當年許多男生(包括我)暗戀的美女ㄌ,之前是當空姐,後來嫁給一個家族證券商的小開,看起來還是像三十出頭那麼清麗。但我們在說着不在場的某某:一個當年那個班上的第一名怪物詹,當時北聯以近乎滿分是全國最高分,上了建中,後來台大醫科,之後在台大醫院麻醉科的傳奇人物。「他一定有亞斯柏格症。」但前年吧,聽說是在手術室感染(「但不知是感染到什麼怪病?」),醫院也跨科搶救,還是走了。
這樣的故事,對我們來講,都像神燈,不,某個玻璃燈盞內部,那被煙油燻黑,乃至光照都有一種模糊影翳之感。在某種描述的量表,其實他們當年都是怪物少年或怪物少女。他們和我人生後來遭遇的那些瘋瘋癲癲的創作者,或是機巧詐騙的江湖人士,是不同的人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