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文化

【同路舍專欄】同行在67X號巴士上

無家者往往被記錄、被採訪、讓外界感到好奇的,都是一個個充滿傳奇的生命故事,但一些平凡淡然、細水長流的生活點滴,也能悟醒人與人之間關係、同行的真諦。

一月份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一輛由旺角開往屯門的67X號巴士上,坐着曾經經歷無家、現在是同路舍個案的Pink,以及作為他的個案工作員、正陪同他前往醫院覆診的我。

巴士一如以往的走在長沙灣道、荃灣路、屯門公路時,Pink的一句說話,讓這次尋常的行程泛起漣漪:「麻煩你呢幾次陪我去呀,嘥你時間。」沒預料到Pink開口說話的我,不經意的答道:「唔會呀,陪你去點會嘥我時間呀。」他接着的一句更讓我意想不到:「你都唔係而家先陪啦,你6月20號就開始陪我喇。」他對日期如此確切肯定,讓我不住報以一個驚訝的神情,輕輕點頭回應。

劉姑娘(左)與Pink(右)笑談專欄草稿後,特意重臨舊地合照。

隔月又一個下午,巴士再次載着我倆二人。Pink有默契地讓我坐在靠窗的座位,讓我可以在他閉目養神的時候,看看沿途風景。然而本是可以各自放鬆享受的平靜片刻,隨着我暈車湧現噁心的感覺而中止了。暈車經驗豐富的我,知道當刻最有效的舒緩方法只有一個,就是離開車廂;但是陪同Pink覆診亦相當重要,既要讓他得到適切的治療,也讓我可向醫生親自了解他的身體狀況。

在屯門公路的一段路上,我的內心也在我的需要與Pink的需要之間拉鋸。無奈噁心的感覺愈來愈強烈,我終於在屯門公路後的第一個車站前不禁拍醒Pink,趕緊解釋我的窘態,然後匆匆下車。

「Pink,我暈車浪,要落一落車,你去登記先,我轉頭過嚟同你會合。」

「哦。」Pink睜開惺忪睡眼回應。

在人來人往的商場急着尋找洗手間實在教人欲哭無淚,尤其在一個從未踏足的商場,更尤其在如此狼狽不堪的狀態。在洗手間嘔吐大作一番過後彷如重生,當我返回車站準備查看下一班巴士何時到達時,電話響起了。

「喂,Pink?」

「喂,劉姑娘你返去啦,我自己得喇~」

「我無事喇,而家等緊巴士過嚟,你到咗喇?」

「我剛剛落車,行緊去。」

「好吖,咁你去登記咗先。你會喺邊座呀?」

「上次好多人等𨋢嗰度。」

「OK,一陣嗰度見,搵唔到再打俾你,拜拜。」

「拜拜~」

猶有餘悸的我再次登上巴士,一心只希望安然抵達醫院儘快和Pink會合。還好及後相當順利,一小時內便完成了見醫生、抽血、配藥等程序。過程中閒話家常、交流彼此,被Pink取笑「又暈車浪、又怕見血、又怕老鼠」。回想看,個案們亦常常帶給我們這些輕鬆愉快的工作時光。

完成程序後,在我倆踏出醫院大門時,「你搭港鐵返去啦,唔好同我搭巴士喇,我自己返去啦。」Pink突然對我說。

「好呀,我搭巴士都好可能中間又要落車嘔,都係變咗你自己一個搭…」我也不掩飾自己的窘態坦白答道。

「你送我搭車送得多喇,今次到我送返你啦。」Pink微笑說。

最後Pink將我送到港鐵站閘口,還叮囑我小心再暈車,才前往巴士站乘車離開。

在每天都要協助不同個案處理大小事情的繁忙工作中,這兩個偶然的片段,卻在我心中留下了印象,也為我帶來不少體會和反思,更為自問比較理性的我,帶來點點情感上的暖意。

有形與無形的身影

人是社會性的,若然與他人社交互動和建立關係的內在需求未能滿足,就會產生揮之不去的孤獨感。無家者一般予人的印象,是他們的需要都是有形的(tangible),例如住屋、金錢、溫飽等;但他們無形的(intangible)需要,例如人際關係、情感支援等,卻往往為外界所忽略,甚或無家者本身亦沒有設想自己在這方面的需要。

雖然香港經常被視為思想較開明的地方,但要向別人表達自己有被陪伴的需要,有時候亦是一件難以宣之於口的事。因此,對於人際支援、社會連結有限的無家者來說,「同行」和「陪伴」確實非常重要。我在工作上,亦不時反思何謂「同行」和「陪伴」,而我亦反問自己能夠給予的同行和陪伴,與案主需要的同行和陪伴,步伐又是否一致?

Pink所提及的6月20日,正正是我跟他初次會面、安排入宿,正式成為其個案工作員的一天。這個日子對他的意義有多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家除了家人、伴侶、朋友的生日,拍拖、結婚紀念日外,還有多少日子可以數說出意義、能夠牢牢記住?我當下想到的,有我踏入社會工作的第一天、轉職社會服務的第一天,以及加入同路舍的第一天。對我而言,這三個日子都見證着我不同階段的開始。

而對Pink來說,6月20日的意義,也許就是一個再次有人陪伴的新篇章。陪伴,不僅是有人會為自己騰出時間,待在自己身旁,更是一種令人內心安穩的感覺 — 可能是在緊急關頭有人扶自己一把的實際支援;可能是知道往後日子,有人會在自己有需要時可以聯絡的保證;也可能是相信有人會穩定地出現,不會無故失去連繫的可預測性。

有些路看似要準備獨行,但原來旅程中會有人加入,陪伴、同行。

同行路上的施與受

雖然暈車事件純熟巧合,過後我亦有思考,假如類似事件再次發生,會否有一個更好的對應方案?因在工作層面上,Pink的福祉是我的優先考慮,但這次設身處地的經歷提醒了我,他在這事件上,並不是純粹的受助者,亦可展現出一種對自己身份和能力上的認同。他也不只是一個接受覆診及治療的病人,亦有能力和動機作出回饋;他明白每個人亦有其弱點,而同行便是互相支撐,互相扶持,不論彼此的角色身份。

作為個案工作員,我本質上是一個服務提供者,但亦有需要被人支援的時間;Pink雖然是一個服務使用者,但亦有相當能力為別人帶來支援,儘管當刻只是一個簡單的關懷及憂心,亦映照出他的愛心及對關係的珍惜。個案工作員承認自己也會出現力有不逮的時候,亦可以作為一個例子,讓個案明白每個人亦有優勢弱項,遭遇也有起起跌跌;同樣地,「無家」只是一個階段的跌盪經歷,並不代表整個人生。

這個故事也許沒甚驚喜,然而「人與人間的關係」本來就不一定是驚喜連連,只要願意用心發掘,總能找着細膩的牽絆。也希望這些片段可以為大家帶來另一個角度,去細看無家者表面形象之下,每張獨一無二的面孔。

Pink在農曆新年為我送上的小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