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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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微物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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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的街道

在T地的第四個講座完結後,我走出課室,一位女生尾隨而來,用H城語問:「為什麼你要留在H城?」

我看着她。剛才的問答時間,她發問的T地語標準,我不曾疑惑她的國籍,但揭穿身份後,我也並不驚訝,反正,H城人早已四散在世界不同角落,而H城本身也漸漸成了一個被急不及待地割捨之處。

「有兩個原因。」我告訴她:「一是作為寫作者,我覺得自己不應離開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因為命運的根源就在那裏;二是,得有人待留下來,總不成所有人都離去。」

「為什麼總得有人留下?」她反問:「就讓新移民佔據H城好了。」她說她不想回去,同時,她覺得自己要回去。

此時,別人前來喚我,終止了我們的對話。

那時,我和她都遠離了H城。那個被我們遺落在身後的島,暫時存放於回憶和想像中,像某個被拋在背面的無辜身體。

我並不認識她。只是,她和H城之間,所折射出的島的形狀,使我想到,我曾經(現在偶然也會)那麼渴望把貓從我的生活裏割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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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第一頭來到我們生活之中的小貓灰灰,銀灰虎斑,目圓臉尖,毛色亮滑柔順。有時候,在陽光下抱着牠,看着牠清澈湖泊般的眼睛,覺得這樣美麗的生物,像是神仙小獸,不似是這世間可保有。那時我對牠說:「你是我第一頭貓,以後即使我再養其他貓咪也不可能像愛你這樣愛牠們。」把話說出來的同時,我就感到那樣濃稠的愛使我生出陌生的痛楚和窒息感,我湧出了一個念頭:「把灰灰從窗口扔到街上去。」

在T地旅居時,白果貓暫時由保姆照顧着。離回家的日子,尚有三周,白果把大腿的毛咬得只剩薄薄一層,後頸出現兩個深紅血洞,鼻旁長出了黑色疥瘡。我惦念着要盡快回去替牠剪趾甲,同時厭倦了每天都在空想中抱着牠溫暖飽滿的毛茸茸身軀,就在那時候,我湧出了那個念頭:「把白果送給別人收養。再也不回家。」

委屈、仇恨和憤怒,雖然看似會焚毀內心,但對人來說,黑暗是熟悉的空氣,倒是容易接受的;相反,親密和極深之愛,恍惚來自烏托邦,在人們的安全範圍之外的異物。於我而言,足以儲存深愛的內心空間,顯然還不足夠,以至因愛而來的撕心裂肺出現時,我只想退回孤獨的洞穴裏,暫時置身在什麼也沒有的空間之內,彷彿在整個世界按下了暫停鍵。

或許,身土不二,並不是口號或概念,而是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

當我每天帶着好奇,探索T地的弄巷風景,或細看雨中的低矮樓房面貌,都會想起,在H城幾乎足不出戶,而且對新衣和社交失去興趣的自己。三個月後的某天,我才明白,如果城巿是一座母體,在我和它之間,必然有着無數看不見的血管緊密相連着,因此,當我置身在H城,才會源源不絕地感受着無可言喻的惶惑不安。那是,飽脹着每一條街,充斥着每一個空氣粒子的記憶,是過於滿溢的記憶──胡椒的辛辣空氣、尖叫、槍聲、追捕、血和傷口。所有的畫面都被切成碎片,攪碎成了汁液,成了潮濕的粒子,成了雲再變成雨,落進水庫,再成為從水喉流出的水,被人們喝下,吸收進入體內成了津液。那些不可名狀的憂鬱,成了每個H城人的皮膚。

「為什麼你要留在H城?」她問我。那時候,我才明白,人們紛紛離開H城,並不是為了某個目的地,而是想要找尋某個真空的所在,暫時把自己的記憶和皮膚關在門外。

或許,我只是想要在那命定的街道、母體和自己的血肉之間,開闢出一個休息的空間,讓我暫時躲避,那一陣又一陣恍如龍捲風的深刻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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