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給旭輝:
你好!關於信的開頭,我千思百想了好一段時間,畢竟夫妻之間第一句說你好,感覺有點陌生,有點尷尬。但話又說回來,我倆已經一整年沒見,連電話也沒有一通,說是陌生,倒也不是錯吧。我能想像你那天回家,看見我大部分東西都消失了,連我人都不見了,沒留下一張便條,電話號碼從此不通,我能想像你會有多驚訝。以我熟悉的你,你當晚肯定就已經報警,很快就查出了我的離境記錄了吧。
不知道是否緯度的緣故呢,這邊的日落特別漂亮。你知道嗎,太陽下沉的速度每天不一,有些日子久,有些日子短,那是宇宙星體移動的軌跡,從恆古開始就是如此,每次想到這個,我就覺得自己特別渺少,而我的一生呢,也特別短促。在香港的時候我沒有多少機會看日落,記得有次出去見客,我坐的巴士在觀塘繞道上堵車,在車和車的狹縫間,我看見了日落,橘黃色的,儘管只是一兩秒,我卻哭了,害我身旁的乘客大吃一驚,非常失禮。我不知道我感受到的情緒是甚麼,是太疲倦,還是被大自然震撼到了。我知道,世界那麼大,我卻被困在這種局促的位置上,實在很不甘心。記得那天我興奮地跑回家,想跟你分享這一切,我想提議要不我們都放下手上煩人的工作,一起離開這裏,找個地方去把所有東西都重新開始吧。很幼稚的想法,對吧,我甚至能夠想像,你聽了之後肯定會說那是有多麼的不切實際。然而,我始終連說的機會也沒有,你一直到了深夜才回來,疲倦得倒下即眠。我有點失落,卻無法要求甚麼,因為我知道,這是生活。
旭輝,你記得三○三四嗎,那是母校裏的教室編號,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留意,當年電影學會每次的聚會,都是在三○三四。我們在哪裏看過了英瑪褒曼,看過楊德昌,不瞞你說,連我第一次看《情書》,也是在三○三四。當年我為了裝出一副文青樣子,想方設法,別要被身為學會會長的你發現我的無知,居然誇下海口說我早就看過許多遍,但其實,那年我連岩井俊二是誰也不知道。這秘密我一直藏在心裏,就算結婚了,我也沒說出來。也許這就是不堪又可悲的我,我對任何人都戴着面具,就算是自己和枕邊人,我都無法誠實面對。朋友總是羨慕我們,中學同學能夠一起走到結婚,那是一件多麼浪漫又幸福的事啊。每次我都不懂得回答,我的心底裏,從來就不知道甚麼叫幸福。
如果世界上真有一種殘障叫愛無能,我會是嗎?看見盛放的花朵,我會說美麗;吃到好吃的美食,我會感到愉快,可是,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幸福吧?我和你擁有安穩的工作、住進看見海的房子、有自己的車子、雙親健在、假期能有充裕的資本的外遊、周末還能窩在家裏看看電影……對許多人來說,這都是夢寐以求的幸福,可我仍一直說不上,這種生活,是否真能稱之為幸福呢。你記得有一次我們清洗寢室的窗簾嗎,拆下來還好,洗完重新裝上去的步驟卻非常麻煩,我那天感到特別煩躁,就要詛咒發明窗簾的人,說以後索性睡在不裝窗簾的房間裏好了。比我更好耐性的你一言不發,默默來到了我身邊,把窗簾扣上鐵鈎,整個過程是那麼的有條不紊,多麼的溫柔,多麼的可靠。我坐在地上,看見站在窗台上的你,冬日的光線映在你臉頰,有那麼一瞬間,也許我好像理解到了世人口中的幸福。對上一次看見你同樣的側臉,我想就是在三○三四,當你在黑暗中操作那台電影放映機,當機器啓動,光與影嘩啦嗶啦地流出,我根本沒看那片一眼,只入迷地看着你的側影。
我並未告訴你,那面組裝上去的窗簾,我偷偷地把其中一個鈎子,裝了在不對的扣子上。也許骨子裏,我就是看不慣所有事情都是那麼的有條不紊。說到底,我就是一個自私的人,不配擁有幸福。
旭輝,謝謝你。謝謝你和我一起走過的路、謝謝你的沉默與溫柔、謝謝你為我煮過的熱騰騰的飯菜、謝謝你給過我的擁抱。請原諒我的任性,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也許不久將來我會滿身傷痕地回家,到時候,你可能已經過着新的生活了,若然是那樣,我也為會為你慶幸。如今要離開的是我,可是,我知道自己還是會感到寂寞的,每當寂寞來襲,我都會緬懷我們一起共度過的時光。我想,如果人世間真有任何無以名狀的事能稱之為幸福,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那肯定就是。
P.S. 如果這是一封「告別之信」,我把我倆的「開始之信」放在了三○三四。你說你不擅寫信,可你忘了,你和我的第一封信,是你寫的。
2. 致香港的陳旭輝先生:
您好!我是北海道小樽赤岩山旅館的福間美奈子,此前曾經跟您通過電話,有關芷琪小姐的遺體運送事宜。如電話中所說,附上芷琪小姐在短居於敝館時所寫的信件,儘管寫的是漢語,我們看不懂,也從未聽過芷琪小姐談及她家鄉的事情,可是,我能夠想像,這些一定是對您非常重要的信件,我們願意為芷琪小姐去寄出這些信件。
在那起不幸的意外發生前,有多少次黃昏,我曾親眼見過芷琪小姐獨個兒在案頭前寫信,迎着落日,她的臉上流露着一種幸福的笑容。我想,她肯定是在想着家鄉的你吧。旭輝先生,請多多珍重,也請節衰順變。
若您有天決定要前來北海道,請務必光臨本館。
3. TO:陳旭輝先生
感謝您的電郵!有關三○三四號課室的事宜,校務處曾經訪問過在校資歷最老的音樂科蔡老師,確認該課室在改建前,確實是音樂室的所在地。每周五放學後,音樂室都會借予電影學會作影片放映。你所查詢有關當年電影學會的資料,因為年代久遠,恕無法找到。我和同事們唯一能夠找到的,是一份應該是當年電影學會的入會單張,背面寫了學生們的塗鴉和筆記,無獨有偶地,下款名字,應該正是陳先生您本人吧?希望此訊息對您有幫助,也歡迎您隨時回母校參觀。
4. 星期五,放學後,四點正,三○三四課室。
電影學會搞《情書》放映會。任芷琪同學,您要來嗎?
電影學會會長 陳旭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