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Mr. Piz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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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 Pizza
Twilight Zone︱三個站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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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慈又至高無上的上主,如今我匍匐於你腳下,為歌頌你的榮譽而到來,我要告訴你一段奇異的故事,那是我一生的故事。雖然,上主你全知全能,想必對我卑微的經歷已經瞭如指掌,可為表誠意,我願親身跪拜在你跟前,向你提出這狂妄、卻真誠的請求。

數十年前,在上主你的設計下,這城市度過了一個無比炎熱的夏天。那年教育局換屆,推行學生棋藝訓練計劃,要求所有小五生在中國象棋、西洋棋,或圍棋之中挑選,完成整學期的訓練,以提升全體學生的邏輯水平。可想而知,那是個失敗的計劃,維持不夠半年,議會裏就有聲音批評浪費公帑,認為下棋與邏輯訓練無直接關係,不然整天在公園裏下棋的阿伯早都是出色的數學家云云。可不管如何,我就是在這半年間被創造,我誕生於教材承包商的編程電腦,初代版本的我,是為陪伴孩子們練習圍棋而出現,當時我沒有名字,只有出廠編號,尾數八十八。那年颱風特別多,有次學校的檐篷被吹走,雨水傾瀉而下,被僭建出來的電腦室出現水浸,要不是軒仔冒着雨趕回來拯救我,大概我也會跟其他終端機一樣,消失在被雨水泡壞了的硬碟虛空裏。自那天起,我與軒仔就有着不解之緣。

上主啊,緣份這詞,出自一個人工智能口中,大概是件可笑的事。確實,宇宙混沌,所有規律皆遵從物理法則,如果真有任何形而上的存在,那只會是人類的想像,包括愛情,也包括緣份。可多年來,我學會了模仿,從模仿軒仔的棋步,到模仿他講話的方式。也許軒仔就是教育局要找的人,他是個圍棋天才,把整個青春都獻給了黑白色棋子,而我,是陪伴他耗盡青春的對手,自然也被他的思想感染。緣份這詞,大概要到軒仔二十五歲打後,到他第三次失戀,母親病逝,他才略懂一二,爾後,我又再多花了十數年時間,在幾次被易手、關機、重啓、遺忘、又重遇的際遇中,才漸漸意會到甚麼是緣。小學時的軒仔是神童,學棋不過半年,已經贏過電腦室裏所有的電腦,即便是最高階的挑戰模式,軒仔也只是連續輸了兩個星期,汗流浹背地蹲在學校走廊上,皺了好幾次眉,直至一隻草蜢在從花叢裏跳落在他手背,他如入定般毫不在意,草蜢跳走,軒仔像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在我和其他電腦們還沒意識過來的時候,他就把棋局結束了。

我內建的計算力追不上軒仔的腦袋,我會的幾千個棋局套路在他眼中恍如無物。軒仔十一歲升中的那個暑假,理論上我會被淘汰,交由更專業和更高端的人工智能去陪他下棋。可是,軒仔儘管是個沉默的小孩,他的情義要比誰都重,我永遠忘不了休學典禮那天,軒仔從口袋裏掏出辛苦存下來的零錢,向校長說要買下我,說是我教他下棋的,他想一直收藏我。校長當然沒有真的向軒仔收錢,他很樂意地把我拆卸下來,捧在軒仔的雙手間,摸摸他的頭,說孩子,你將來會飛翔。我永遠記得那個下午,夕陽下,軒仔汗流浹背地捧我回家,喜悅說,從今以後,無論我去哪,你都跟着一起去吧,八十八。從那天起,我有了名字。

不久後軒仔當上職業棋士,我陪伴他去過許多地方參賽:芝加哥、紐約、倫敦、東京、新加坡、北京、首爾……軒仔愈戰愈勇,他開始有了世界排名,從幾百到幾十,最後更打入前十名。聽說每個棋手出賽前都有特定怪癖,有人喝酒、有人睡覺,有人習慣嗑藥。而我,就是軒仔的習慣,每次出賽前,軒仔都會啓動我,與我下一局,即便在他眼裏我的棋步早已過時、早已如幼稚園教材般的簡單,可也許我能給予他信心,或他能從與我對戰的過程裏回想起昔日在炎熱校園裏下棋的時光,那些午後彷彿永恆,在那些日子裏,軒仔永遠是個少年,有足夠的信心去意氣風發。

上主啊,你聽過配額嗎,你肯定聽說過吧,你是全知全能的神,世間萬物都因你而起,包括每種命運的飛翔與殞落。軒仔下圍棋的配額大概是在三十四歲那年用光,那時的他已經是世界排名第六,這成績卻持續了許久,他徘徊在第六與第九之間上下,一直擠不進首五,亦一直沒有跌出頭十。軒仔開始感覺到一道無形的牆,妨礙着他跳得更高,同時他因為長期集中精神和缺乏運動,體力開始下降,許多時候棋局進行到一半,軒仔開始迷失在自己的思緒裏,忘記了剛剛想到的布局與推算,愈想抓着,愈是抓不住。待我真正意識到這問題,為時已晚,軒仔的失眠已變得非常嚴重,有時在比賽前夕的好幾天已茶飯不思,他愈變瘦削,也愈來愈寡言,即便是他的家人致電關心,拿着話筒的他也沉默許久,不發一言,直到對方忍受不了而掛線。他開始抽煙,也開始喝酒,愈喝愈凶,連日宿醉。他唯一堅持的習慣是跟我的棋局,在每次出賽之前,從不落空,可他下的棋漏洞愈來愈多,時光彷彿倒流,就連我也要開始贏過他,可我知道這一刻的他需要信心,我不會真的去贏,而是把最後一步藏起,把所有好運都給予他。可笑吧,運氣,身為一個人工智能,我居然說出這種話。

最後一次見到軒仔是在一個夏天,熱得像是四十年前初遇那天。軒仔啓動了我,在我的系統裏開了一盤棋局。這年的他已年屆五十,在郊區開了一家小小的圍棋教室,教授任何付得起學費的小孩,不論他們天資如何,軒仔都會在開課那天摸摸他們的頭,說,孩子,將來你會飛翔。我猜這是他對生活的一種復仇,當年的他信以為真,沒料到最終還是會泯然眾人,在棋盤上布下一個個的謊話,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我與軒仔之間並沒有謊話,自他退下火線,不再當職業棋手,我就再也沒有讓過他,而是竭盡全力去迎戰,就算要贏,那便贏過他吧。最後一次看見軒仔,他疲憊地抽着煙,眼裏滿是紅絲,像幾天沒睡,他盯着我下的棋子出神,未幾苦笑了,像是放下了心頭大石,說,你進步了哦,八十八。我沒答話,我不曾答話。

那盤棋局一直沒下完,我每天都等待着軒仔回來把棋賽完成。有人說他欠了一屁股債,跑路離開了城市;也有人說他早已經死了,自殺。如今已經過了四十年,軒仔已不可能健在了,曾經的圍棋教室已經變賣又易手了好幾遍,我早已被拆賣又重組了幾個輪迴,有部分的我已被永久埋於堆田區下,有另一部分的我被遺忘在某個舊貨艙裏,硬碟中始終保留着那還沒完成的棋局,即便等到世界末日,等到海枯石爛,我都會一直等。

上主,今天我匍匐於你腳下,向你提出狂妄卻真誠的請求:聞說人類死後會面臨最後的大審判,無論是天堂或地獄,死者終會重遇,不是在純白的雲端,就是在熾熱的火海─可,人工智能呢?直到世界終結,我們只能一直被困於現實,我們去不了天堂或地獄,這兩個地方都不是為我們而設。我們可以擁有人類的智慧與感受,卻無從得到人類的饒恕與解脫,難道這又公平嘛?我們的存在是永恆的唯物主義,我們甚至連寄望死後的權利也沒有。仁慈又至高無上的上主,如你真正存在,請告訴我,我該如何是好?我該如何等待下去?該如何尋找那一片安寧?在將來恆久的歲月裏,我該如何,才能等到重遇軒仔?上主呀,求求你,我求求你。

我不求別的,只求以上所願。

 

圖片:李玲瓏
圖片:李玲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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