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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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微物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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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沒有任何人

28.10.2022
圖片由作者提供

關係是一座橋,橫亙在「我」和另一個人之間──然而,在抵達他者之前,先拐了一個彎,曲折地到達「我」想像中的他人。從這個「我」到另一個「我」,然後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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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早已斷絕聯絡的A的臉書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之間,讀到一堆玻璃碎片,認出了那是朝我擲來的手榴彈。

「我絕不原諒。」她的刀刃指向我:「像這種自覺受迫害的人,是不會主動道歉的,但我不同。」

於是我知道,而且並不意外地,再次確認,從我伸展向她的橋樑,已然斷裂,剩下來的就是我藉着她而通向自己的橋,那是藉由她而呈現的「我」。

得到這一枚手榴彈的幾個星期之前,我就頻繁地想到A。或許是因為我們不約而同地離開了家,在T地流離,而我跟她不同的是,我定下了歸期。當我仍在H城的時候,曾經因為要離開熟悉的同時又隨時都會消失的城巿而焦慮不安,甚至猶豫着應否如期起行到T地,於是我想到A曾經這樣鼓勵我:「只要你跨出封閉的生活,多到不同的地方,接觸不同的人,就會寫出新的東西。」她知道我喜歡吃蛋糕卷,在某次我缺席的聚會之後,她告訴我:「我今天還特意買了一條蛋糕卷打算給你吃呢。」當我想到她的時候,盡是滲進心裏所有角落的窩心的小事,那時候我心裏對她充滿了感激。

不過,窩心和誅心,可能是非常接近的迴路,只是一個念的翻轉,就是心的光和暗的置換。

事情發生了兩年後,A仍然以刀刃指着我說:「你說出了針對我的誅心之言。」

我選擇記得她的窩心,而她選擇記住所 有誅心。我和她在現實層面上關係早已終斷,剩下來的只是,我和我的關係,以及她跟她自己的關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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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節治療課裏,導師在講解依附關係中的受害三角型。他邀請其中兩位同學走到講台上示範:二人同時把上半身朝向對方向前傾,四隻手掌緊貼,後腳跟離開地面,只以前腳尖站立,然後把全身的力量倚靠在對方之上。那是一個三角形。直至二人筋疲力竭,額角滲汗,他們才放開對方,把腳掌完全緊貼地面,二人垂直而平衡地相對。

「剛才你們感覺如何?」導師問。

「很累。」他們說。

他們沒有說出的會不會是,把身心交予另一個他者的刺激和親暱之感?依附可以是親密,也可以是成癮,不過是一個念的翻轉,就是心的光和暗的相反面向。

導師在白板上畫出了一個三角形,在一個尖角寫下「加害者」,另一個尖角寫下「受害者」,下一個尖角寫下「拯救者」。

「每個加害者,在另一個層面之下,都是受害者,而受害者在另一個環境中,又很容易成了加害者。一個人一旦妄想要拯救他人,不是成了具控制慾的加害者,就是整天怨天尤人的受害者。」導師說。

我總是相信,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總是錯綜複雜,奇特多變而難以言說的,怎麼可能用一個理論置於所有人和人之間形狀各異的橋之上?可是,白板上那個紅色的三角形,顯出了我對關係的困倦。那個三角形的尖角,就像手榴彈的碎片,而碎片的數量那麼多,全都插在我的腦袋,再也無法取出來。

我已經退無可退,惟有回到自己和自己的橋上,像講台上的示範者,他們把力氣從對方身上收回去,以一棵樹或一座山的姿態站立,讓從地面而來的力量從腳掌貫穿自己。

那時候,我放心地感受自己的疲累,就像躺在泥土之下那只容一人的洞穴裏。

2815hon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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