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怪「食神」韜哥那幾年經常拍電視飲食節目,形象深入民心,連阿琴都知道他主理着元朗一間老字號的大榮華酒樓。
阿琴嚷了幾個禮拜之後,有晚我訂了兩人桌,便帶她去見識一下。大榮華午市和晚市是兩個光景,白天做廣東點心,夜晚做圍村菜。周末晚市時段,這裏一如既往嘈吵熱鬧,那些老一輩的鄉紳叔父已經醉酒論政。我們在一個比較安靜的角落坐下,阿琴急不及待看着菜牌:「我只知道這裏最出名是豬油撈飯,除此以外還有甚麼?」
我想了一下,便叫了豉油雞,蒸烏頭,豬肚魚羹和蟹肉炒粉絲,最後還來了一碟熱到冒煙,看起來有點像焦糖布丁的蒸蛋。那張密密麻麻的菜牌上沒有寫,要自己跟伙記落單。見阿琴吃得津津有味,我也淺嚐兩口。
「是挺好吃,但有甚麼特別?而且這個乞兒缽看起來很髒。」她忽然問。「不是很多地方找到禾蟲蒸蛋,以前我三伯父推薦。」我說。「禾蟲是甚麼?」「剁成這樣子,你嚐不出蟲的感覺吧。」
阿琴咬着嘴唇,突然放下筷子,把指甲狠狠戳進我手臂,但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幾聲:「死賤人,今晚別想上牀碰我。」「沒關係,反正我今晚回元朗睡。」「不行,你要送我回家。」我笑咪咪的結了帳,連忙把吃不完的炒飯和蒸蛋打包帶走,也把黑着臉的阿琴帶回去土瓜灣。計程車上,阿琴還是藐着嘴一臉不高興。落車時,她忽然咬破了我嘴角,淡淡說:「你就是那麼狡猾,偏要故意找些事情惹我生氣。」說罷,便拿走了我手裏打包帶走的東西,一股腦兒丟進樓下的垃圾桶。
我懂阿琴心裏在想的事情,她不是真的不高興,也不是真的想去元朗那麼遠吃一頓飯。那段時間,阿琴經常提議去元朗閒逛,但我從來沒有帶阿琴回家,也沒有把阿琴的任何事情告訴過我爸和我媽。
折返元朗之前,阿琴像平時一樣替我塗藥膏。脖子後面的潰瘍,一開始只是個小破洞,現在已經長大到像一塊胎記。是幾個禮拜前撞車時隨着玻璃碎片爬上來的後患。
那天晚上神不守舍,總是想着公司裏蔓延開去的一些麻煩事情,結果就在高速公路出了意外。只是輕微車禍,沒破相,亦沒有骨折,待警察落完口供,便累得回家倒頭大睡。直至阿琴看到枕頭上有些血跡,那才發現我脖子後面連照鏡都看不到的地方,有一處小小的潰瘍。阿琴問要不要拍張照片讓我看看,但我不想看到它,只知道它藏在我脖子後面,是一個來討債的惡兆。
我和另外幾個有份一起創業的室友,那時候經常相約到油麻地看戲,有晚經過廟街找江湖術士批命,問前途。高人說得很玄,說我們幾個是吃「人頭飯」。「香港有多少人,你們就賺到多少錢。」想到香港多的是人,聽起來即是會賺大錢。還記得是阿健多嘴,居然回頭再問那位高人:「如果十年之後香港人口老化,生育率下降,我們變相賺凸了怎麼辦?」我們笑他無厘頭,高人卻答得認真:「不多不少,賺多了要還。」
後來愈想愈覺得一時糊塗,因為我們都忘記跟高人追問許多細節。譬如賺凸了需要還的,可能不一定是錢。而且阿蘇後來一言驚醒:「其實一人一蚊都是『人頭飯』呀,七百幾萬港幣,唔係好多。」
適逢全球股市節節上升,創業不久,我們輪流用「搏擊會」的會費炒股,早就已經賺凸有餘。果然,惡兆差不多在那時浮現,他們幾個都在身上不同位置出現潰瘍,連後期入會的室友都有類似情況。我們一行五人之中,阿琛身上的惡兆來得最早,當初他趁着「搏擊會」轉手期間,買入大量投資產品,臉上已有不少潰瘍紅斑,但到幾個月後雷曼破產,聽聞他爛掉了半邊身體,需要先切除壞死的血肉,然後再用自己完好的皮膚移植過去,而且已經去到切走的部分比剩下還要多的最後階段。
我的潰瘍情況相對較為輕微,只是一時三刻都應該好不了。受雷曼事件拖累,美股從高位暴瀉,公司層面亦有很多財務問題,與其說是很難解決,其實這些問題本質上就是解決不了。如是者,我想為自己沖喜一下,於是買了機票,跟阿琴去泰國旅行散散心。其實我還買了一隻結婚戒指。
但這一年,許多事情沒有朝着我期待的方向發展下去。脖子後面的潰瘍沒有康復的跡象。買入的窩輪全輸,不敢再買。出發泰國前夕,阿琴失了蹤。
失蹤是她最擅長的事情,即使她知道已經買了機票,訂了酒店,都始終沒有出現。我可能已經習以為常了,一個人在曼谷過聖誕的那幾天,有幾個來自香港的長途電話不斷打來找我,我以為是阿琴,試着回撥過去,對方就掛了線。
我還是有點不放心,便在酒店附近打了個網絡電話給阿健。果然,阿健也收到幾個類似的匿名電話。可能有人在調查「搏擊會」的事情。阿健說公司這幾天出了事,叫我盡快回來。
我一落機就拉着行李回去公司。阿蘇拿走了我們存放在幾間空殼公司裏的所有資金。我愣住了,霎時間都想像不到那筆錢到底有多少?會議室裏,根本沒人懂得計算,畢竟「開公司」和「投資顧問」只是劇本設定,我們本身不懂。
當然,我們更不知道去哪裏把阿蘇找回來。幾個室友分頭找了阿蘇整整兩天,結果純粹瞎忙一場。怎麼我身邊的人都那麼喜歡突然失蹤?
教人哭笑不得的是,那天晚上回到土瓜灣,卻發現阿琴居然就在家裏。她穿着我的阿曼尼 T 恤,一邊敷着面膜,一邊看電影。
「你身上怎會那麼臭,你去了哪裏?」阿琴揭開面膜,反過來皺眉問道。
「去找東西。」我一邊說,一邊忙着脫掉衣服,乾脆在客廳連內褲都脫了。但想了想,還是別將這些發臭的衣服放進洗衣機,直接扔掉就好。我光着屁股走回沙發,伏在阿琴的大腿上。她居然買了盒「白之戀人」回來做手信。
「我前男友約我去日本旅行。」阿琴若無其事的看着電影,只道:「我想看看你會不會着緊找我而已,你就沒想過打聽我去了哪裏。」
「我想去洗澡。」我忽然說。
「臭男人,你沒吃醋嗎?啊,還是有的。」她伸手逗了一下我已經勃起的那話兒。
其實那一刻我完全沒有跟阿琴做愛的心思和力氣,但不知為何就是硬了起來。原來發現自己無法討厭一個人的時候,心裏都會很想跟對方做愛。我抱起阿琴,我們在浴室做愛,然後我們又在露台做愛,在沙發上做愛,像有無窮體力一樣。阿琴看着我突然溫柔的笑起來:「我們生個孩子好不好?」「好。」阿琴把我那話兒上的安全套拔掉,然後又重新張開濕潤的陰道。她抓着我的手臂,抓得很緊,然而我把精液射進去的時候,居然沒甚麼深刻的感受,甚至覺得不像做愛,我們只是交配。
我全身虛脫的躺在沙發上,阿琴卻馬上恢復正常,把丟在地上的 T 恤和內衣褲撿起,丟進洗衣機,然後跟我一樣光脫脫在客廳待着,繼續看剛才沒看完的電影。
「前男友有沒有再追你?」「有,他家裏做生意,準備移民,想我跟他一起去。」「你答應了?」我問。「會考慮一下,看你表現。」她忽然認真問道:「我不能這樣繼續下去,我想找一份正正經經工作。我去你公司上班好不好?」
「不好。」我半秒鐘都不猶豫。
「幹嘛突然這麼凶。」阿琴咬着牙,冷冷道:「你看,其實你就是那麼看不起我。」
幾天後,阿健在尖東站跳軌自殺。我害怕警察找上門,怕被發現我身上都有相同的潰瘍,把心一橫,便打開衣櫃,拿走了自己最喜歡幾件外套,替仙人掌澆了點水,悄悄離開了寓所。然後從門縫把門匙送回屋裏。
往後那一個月——還是兩個月,我像一個等死的人。有好幾次都想寫一個短訊給阿琴,但我自身難保,再沒有時間跟阿琴猜情尋。阿琛、阿蘇和阿健都不在了,我們最初走在一起想做的事情,其實並不是這些,我們的故事是從甚麼時候開始變了現在的模樣呢?脖子後面的潰爛情況愈來愈嚴重,整個後背都痛,那不完全是身體上的痛,而是我感到自己裏面的一些東西摔壞了。我不想被阿琴看到我現在的模樣。在那一段憧憬飛黃騰達的日子裏,阿琴一直是我最快樂的事情。她本身就是我奢侈放縱的一部分,但是那個部分已經變成了腐爛的血肉。她是我的潰瘍,我不為人知的那些潰瘍,也只有她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