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到家務助理中心填寫應徵表格時，工作人員問她，想要在哪個區域工作。她想了一下：「請給我介紹那些失去了很多，尤其是失去了生命中重要東西的僱主。」
工作人員看了她的表格一眼，確定她剛剛完成了家務助理培訓課程，而從個人資料看來，她的教育程度和精神狀況，都跟城巿裏大部分的人相若。
雲在家裏等待了幾天，便接到工作人員的電話，讓她得到家務助理的身份。再也沒有人以看着母親的目光迎向她或避開她的眼睛。她感到自己在身體內慢慢地枯掉，她不知道救活自己的方法，只能把拯救自己的渴望，轉移到照顧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之上。顧客多半喚她「雲姐」，只有雅人叫她「雲」，就像過去的健直接呼叫她的名字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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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人的家距離雲的住所十個車站。雲會提前兩個站下車，走到菜巿場和小型商場，在那裏買了所有需要的日用品、清潔用品和蔬果鮮肉，才慢慢地走到工作的地點。
「你要記得那是一份工作，那裏是辦公的場所，不是你的家。」工作人員在電話裏叮囑她：「只須清潔，盡量不要翻找也千萬不要丟掉客人的物品，除非得到他們的許可，切忌查問私事，如果他們主動提及，你要做的只是聆聽。」
單位的大門開啟後，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個暗室。外面陽光正盛，室內卻被陰影淹沒。沒有任何理由，她感到這個住所是沉沒海底的船。開門的男人把頭和一半的身子從門後伸出來，向她微微點頭，臉埋沒在影子裏。那是一張沒有稜角的臉，眼神清澈，眼尾微微下垂，視線投放在地板，整個人像颱風後被吹倒的樹。
家務助理中心職員說，他的視力有障礙。她沒有問，是一隻眼晴壞掉，還是兩隻眼睛。她感到，許多答案，她慢慢就會知道。
雲看到他的雙目沒有焦點，視線也不在她身上，但她確切地感到，他正在打量她，注視着她。他觀察她的時候，使用的不是眼睛，而是視覺以外的其他感官。
她在大半輩子裏所遇到的人，多半都在面對面的時候，雙眼看着她說話，思絮卻跑到老遠運轉；或，雖然坐在她對面，嘴巴也在回應着他們之間的對話，可是眼睛卻在追逐着在他們兩旁經過的人，或發生在另一個地方的事情之上。她早已對於各式各樣的心不在焉瞭如指掌，對於初次見面的陌生者的全神貫注，感到微微的訝異。
健失蹤後，雲的身上多了一個嘴巴，那是一個肉眼無法看見，長在她的胃部，無論如何用力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一直被塞進各種痛楚的嘴巴。「很可能。」她想：「非常可能，雅人身上也有一個類似的，隱形的驚恐嘴巴。」雲無法對沒有失去過孩子的人，訴說胃部的聲音，但也不可以一直沉默，必須定時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讓跟她身處同一個空間的人感到安心自在。
可是在雅人的家裏，雲沒有必要假裝，因為他的眼睛毫不隱暪，再也不想看到眼前這個世界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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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雲來說，雅人並不像兒子，他並沒有喚起她作為母親的感受和回憶。他比較近似她栽種在陽台上的勒杜鵑，在暴烈的日照下迅速生長和盛放，愈長愈高，粗壯茂密，像一棵花樹那樣成了陽台和外界的屏障。
健成年後，跟她的對話愈來愈少。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上班或跟朋友約會，回家後則關上房門。
他們之間最親密的交流只有，健在房間窗前栽種的茉莉花、玫瑰、蘭花、多肉植物、迷迭香甚至仙人掌，全都瘦弱、生病、奄奄一息，瀕臨枯萎時，他就會尋求她的幫忙。
「你是綠手指。」每隔一段日子，他都會從房間端出一盆垂死的植物交到她手上，而且像許下願望那樣對她作出這樣的評價。雲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麼，或，她根本只是做了最簡單的事：把盆栽安置在陽台上，定時澆水、保持通風，注意日照的角度轉移不同植物的位置，有時跟它們談話，或對着它們哼歌，最後忍不住為每一個盆栽起名。
不久，茉莉花就在夜間發出迷人的香氣、玫瑰鮮豔地怒放、蘭花嬌嬈、多肉植物愈來愈潤澤肥大，不得不換到更大的盆裏；迷迭香可以摘取放進沙拉裏；仙人掌每季都開出繽紛的花朵。那曾是一段好日子。自從健失蹤之後，盆栽逐一軟倒在泥裏，返魂乏術。
最初的兩周，每次她到達雅人家，他出來開門給她之後，便消失了蹤影。在那四個小時裏，她一邊做飯或處理各種家務時，都禁不住懷疑，房子只剩下她一人。直至她把熬了兩個小時的杞子陳皮瘦肉粥、灼青菜和豉汁蒸黃花魚放在桌上，呼喚他吃飯的時候，才發現他在睡房的牀上，用被子蓋着全身。她只好在離去前把食物罩子蓋上，留下一張紙條。
第二周的最後一天，她打算下班，經過房間時再次瞥見他側躺在牀上，用棉被包裹全身的景像。那喚醒了她的記憶。那是植物因為缺水或水分過多，乾枯或溺死前的姿態。「窗簾阻擋了所有的陽光。」她環視了房子一遍，迅速歸納出雅人終日昏睡的原因，便果斷地拉開了所有的遮光窗簾，讓中午烈日的日光流瀉到房子的每個角落。她又掀開雅人的被子，讓突然暴露在紫外光之下的雅人低吼了一句髒話。他用雙掌掩着眼睛：「光線令我的眼睛很痛。」
「人的身體需要陽光。」雲堅持。
雅人反駁：「我不是人，不需要陽光。」出乎雲意料的是，聲音裏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僱主的盛氣凌人，只有深沉像海那樣的悲傷。那裏還有別的甚麼，但她無法清晰地指認出來，只是忍不住暗裏打了一個寒噤。
「除了陽光，也需要食物和水。」她假裝聽不到他反對的聲音，催促他出來吃午餐，便鑽進廚房清洗鍋子和拭抺爐頭。
當她再次走到客廳，雅人已回到睡房，只是在桌上留下空的碗碟和筷子。他吃光了所有的飯菜，一點也沒有剩下來。由此，她判斷他是個有禮的年輕人。她打開房間的門，只見藏在被子下的他的身體像一座小山微微地、有節奏地起伏着。那是一座活火山。
她走路到車站時，一直在想，下次要給他一壺放進兩片檸檬和幾片萬壽菊的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