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裏回到岸一段很長的時間之後,我才漸漸明白,H對我來說,是一段恍如舌頭的旅程,他讓我(或許是我們)更理解自己的舌頭。
多年前,我知道H,因為曼陀羅。H跟伴侶離異之後,迎來了身心崩解的時期,他以靜心打坐,以及每個清晨畫一幅曼陀羅縫合分崩離析的自我。不久後,H的藝術作品以繪畫身體為主,不止是自己的,也是訪問不同的陌生者,聆聽其原生家庭的故事,為對方按摩,然後創作身體的圖像。
在 T地旅居的日子,拜訪H是其中一個我期待已久的行程。我們開車抵達他家是下午時分。我的舌頭經過兩個月非母語的鍛鍊後,已適應了日常的疲憊,做出了許多自動而不經思考的反應,其中包括沉默和靜止。
H為我們煮了咖啡和番薯。
我們都知道,H擅長赤祼。徹底地剝開過自己的人,也知道如何脫光別人,問題是,我們有沒有把鑰匙交給對方。我想知道很多,卻不知道從何開始,打開那扇門。或許我不確定的是,面前像是門的東西,會否其實是一堵有裂縫的牆壁。
「人和人之間為何要祼裎相對?」我問他。
「因為一絲不掛的時候,人才能脆弱,而這樣的脆弱是藏在黑暗已久的美麗。」他說。
我換一個方式,試着開啟一扇門:「那麼,你認為人和人之間最親密是在什麼時候?」
「一起打坐練習靜心的時候。」
我和S本來的計劃是,跟H吃過下午茶就離去,可是,H邀請我們共晉晚餐。他帶我們到山裏一間小店吃麵之後,再驅車去他的雕刻家朋友的工作室參觀,完了,再帶我們去看一棵百年老樹和古廟。到了晚上十一時,當我們已經第三次以為要打道回府的時候,他說要再帶我們去另一個地方:「高美濕地。」我對地理位置毫無概念,只聽到負責掌握駕駛盤的S 說:「那差不多是台中了。」我在車子的後座早已累得神智不清,交談聊天的責任,全交給 S。他們非常投緣,談得興高采烈。H只是說,他曾經帶着工作坊的學員去高美濕地一次觀賞日出。「但,沒有人知道,其實在深夜去那裏是另一番景致。」那時候我們都沒有留意,H頻頻取出手機檢查的,其實是潮漲的時間。
下車的時候,氣溫又降了很多。我和S各自掏出圍巾纏着脖子。我們看到海在很遠的地方,在我們和海之間,有「遊人止步」的牌子,有封鎖線,阻擋人前進的花糟和圍欄。不過,這些只是象徵性的界線,企圖喚起人們內心的自我恐嚇和規訓。H無視這一切,他總是說,封鎖線背後藏着隱秘的絕美風光。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即將啟程前往的地方是什麼,如果我知道,或許我會拒絕,或在更早的時候轉身離開。
H帶着我們向濕地進發。岸連接着一條窄長的行人長堤,直直地伸向濕地,濕地又連接着海。海的另一端是什麼?我看不到。那是很遠很遠的所在。
我們跟着H的腳步。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們穿着白色球鞋的腳已踏在長堤的木板上,木板和木板之間有平均分布的空隙,海水像舌頭,在間隙中吞吐,突襲我們的腳,如果我們要保持乾爽,就只能步步為營。我瞥見一尾死魚,接着S又發現更多死魚,那是被海吐到長堤上,無力翻身下海而喪命的魚。
H走在最前,一邊走,一邊跟我們談話。我本來以為,只是走一段路,然後會折返,方便我們全身而退。可是那時我們並不知道,H沒有跟我們相同的想法。或許是基於一種本能,他要把我們捲進他的舌頭裏,再吐出來。「什麼時候才能往回走呢?」我沒有說出這句話,只是低着頭,注視着腳步,畢竟,吐上來的白色舌頭已愈來愈巨大而張狂,濺濕了我的鞋面,讓我們都尖叫着避開了好幾次。終於我們已離岸太遠,海舌再也不止是從木板間隙竄上來,而是以另一副面目,從長堤兩側左右來回橫掃我們的腳下。我們已無法保持鎮靜和優雅,畢竟已是進退不得,反覆尖叫跳起,跨大步避過白色巨舌的噬咬。H在前方一派怡然自得地看着我們。這是他給我們上的課程。必然是在某一刻 ,我領會到這一點,也是在這時候,浪舌大大地舔了我的腳掌和小腿一下,只是一下就讓我的鞋子襪子腳趾腳掌和小腿都全濕透了。我哆嗦了一下,狂叫,很冷,那是十月的深秋夜海。差不多在相同的時候,S的腳也被海吮咬過了。因為反正已被咬了,再也不必躲藏什麼,我們反而冷靜下來,再往前走。不久就到達了長堤全被淹沒的地方。
浪一下又一下地捲到我們前方,靜靜地淹到我們腳下又退回去。
「你覺得,這樣的浪像什麼?」H問S。
「像青春期的騷動。」S說出答案後再反問H。
「像濕吻時,嘴巴裏攪動的舌頭。」H說出答案後再回過頭來反問我。
「像警察要來抓我。」
說出這句話之後,我的舌頭從一陣長久的沉睡中醒來。海愈來愈近,我們終於往回走,雙腳帶着濕冷的不適,那不適有一種已成定局的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