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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一枚硬幣

14.06.2024
Mr. Pizza
Li Ling Long

詩人在冬夜的輪船上向大海投下硬幣,有感自己做了一件無可挽回的事,為地球的歷史加入了兩段平行的、連續的、無限的系列:詩人自己的命運,及墜落在深海裏硬幣的命運。從此,詩人餘生每一個喜怒哀樂的瞬間,都對應着硬幣每一分秒的寂靜。

一九九四年盛夏,彭志飛十二歲,唸中一,為完成讀書報告,特意到圖書館挑了一本詩集,那是他所能夠找到字數最少的書,好讓他能早點做完功課去踢球。彭志飛不曾讀過詩,不知道詩為何物,他發現目錄最後兩首詩的字數相若,決定不了該挑哪首來寫。他想起二叔曾經教過他擲硬幣,於是從零用錢中掏出了一枚一蚊銀,拇指輕彈,叮的一聲,一蚊銀翻騰又落下,彭志飛雙手撲了個空,一蚊銀落在地上,隨即滑進了書櫃底的狹縫。彭志飛試過用繩、間尺、甚至老師的伸縮棍,依然鉤不出那一蚊銀,他知道自己將永遠失去這枚硬幣,更無法得知擲幣的最終結果會是公或字。他單憑直覺,挑選了那篇叫《致一枚硬幣》的短詩去寫報告。那枚在櫃底的一蚊銀,則從此隱沒在黑暗中。

六年後,二千年除夕,彭志飛十九歲,在理大唸設計一年級。那晚他與兩個朋友去了尖東海傍倒數,聽說那是一個世紀的終末,地球翌日會因為千年蟲問題而停轉,可那對彭志飛來說都過於遙遠,因為他在人海中看見了Yoyo,那個該是他女朋友的女生,此刻卻拖着另一個男人的手。是誰?為甚麼?她不是跟彭志飛說家人抽中了船票,今年要過澳門吃自助餐,不能陪他一起慶祝嗎?彭志飛想上前求證,人潮中的他卻有如細沙,無法抗衡人的引力和命運,女生男生背影轉眼消失。凌晨過後,世界並沒結束,彭志飛打給Yoyo的一通電話,卻審判了他這段初戀的終結。直到好久之後,彭志飛都忘了千禧年的首三天是如何度過的,僅有一些依稀畫面,他和朋友喝得亂七八糟,醒來後身邊滿是嘔吐物。而在此前的六年間,那枚被遺忘在圖書館櫃底的一蚊銀,不曾移動過。最接近的那次,是圖書館聘請了一個特別勤奮的替工,連書櫃底也清潔了,掃把的末端只差三毫米就能夠接觸到一蚊銀。六年後,一蚊銀表面已經積滿一層厚厚的灰塵。

二○○七年春夏,彭志飛剛滿二十七,尚算搭上了廣告界尾班車的他深諳魚不過塘不肥的遊戲規則,幾年間持續轉換公司,伺機走位,終於找到一份比普遍同齡人薪金高出不少的工作,掛上一個部門小主任的職銜。為何他對薪水如此介意?他家裏出身不算寒微,家人供滿了一層居者有其屋的六百尺房子,在寸金尺土的香港,家裏有房就已經很不錯了。彭志飛回想,那也許是他從少到大不服輸的性格,一種自卑在作祟,就像他從初中維持至今的兩個最要好的朋友,彭志飛心裏還是有意無意地與他們比拚,他希望不論過了多少年,每當三人相約唱卡啦OK的時候,自己也總能夠是房間裏薪金最高的那個人,這是他對自己的一種執著和要求。年月過去,彭志飛知道自己這種要求過於苛刻,朋友之一的輝仔是一般文員,要贏過他並不困難;可另一個朋友細傑,他多年寒窗苦讀,終於考上了會計師牌,離開了四大會計行的人間地獄後薪水三級跳,彭志飛知道自己已經追不上了。彭志飛並不服氣,於是趁着恆指直接三萬點的時候大手入市,把自己大部分的資產都變賣成股票,沒料到恆指在一年間持續下滑至一萬八千點,期間有好幾次回彈,彭志飛卻都因為不甘心而拒絕減倉,更額外把多幾個月的薪水投進去,年末的時候,彭志飛折損了七成身家。

這次,經歷巨變的他再沒有盲喝自己根本不愛喝的酒水,而是當得悉總公司決定關閉香港分部時,彭志飛接受了遣散方案,拿着存款裏僅餘的幾萬塊錢,買了一個背包,離開了香港,他心想,隨便找個地方去重新開始也好吧。離開香港的那個午後,下着雨,巧合地,彭志飛路過當年的那家公共圖書館,躲在簷前避雨。他已經不記得那枚一蚊銀的事,那次卻是他和硬幣最接近的時候,距離只剩下十八米。幾個小時後,彭志飛坐上了飛往歐洲的航機,與硬幣再度相隔開八千公里。

兩年後,政府決定要重建圖書館,書櫃被移走,一蚊銀終於再見陽光,被一個建築工人看見,收進了口袋裏。一蚊銀後來輾轉易過好幾次手,從工人手上,去到地盤判頭手上,再到的士司機、校長、孕婦、醫生、妓女、外賣員等等,停留最久的一次,是被一個小孩投進了豬仔錢箱裏,足足有三年。直到豬仔錢箱被打爛,一蚊銀才再次移動起來。

二○二一年的冬天,彭志飛四十一歲,選擇在全球疫情最嚴重的這天返港,在機場酒店隔離了十四天。他把妻子和小孩都留在英國,飛越半個地球,回來只為看病重的母親。十四天的煎熬,他只能透過視訊跟表姐保持聯絡,默默關注着醫院中母親的病情。彭志飛出關不久後,母親就病逝了,彭志飛總算見上了她最後一面。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彭志飛離開了醫院後,沿着太子道西一直走到旺角大球場,遠方傳來了人潮的喧囂,某兩隊本地足球隊在對戰,彭志飛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的走在香港街上,每個人都戴着口罩,他路經一個豪宅樓盤,看樣子入伙該有十年以上,也不算新,彭志飛卻感到似曾相識,片刻才想起這裏之前是個圖書館,他人生第一次借書就是在這,初一,為了完成學校的讀書報告。在母親的喪禮上,彭志飛重遇多年沒見的二叔,想起二叔曾經教過他擲硬幣,電光火石間,彭志飛想起來了,當年的讀書報告,他寫的是一本詩集,一首關於硬幣的詩。他早已忘了那個阿根廷詩人的名字。

彭志飛離開香港前的最後一天,特意回到初中母校,他當年不是特別出眾的學生,不曾為校爭光,事隔二十七年,認識他的老師也都退休了。彭志飛花了不少唇舌才讓校務處的人明白他的目的,批准他到資料室裏尋找多年前的春季校刊。是的,彭志飛記得二十七年前的那份讀書報告,他寫得很好,拿了一個全級最高的分數,老師大讚,原因是他非常取巧的做法:因為不想唸太多字,所以挑了一本詩集來寫;他因為不想寫太多字,所以報告的方式,也照葫蘆畫瓢地寫了一首詩。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寫過的詩,字眼全都拼貼自街上的街招。現在,他終於找到了,第三十六期春季校刊,《致一枚硬幣》,彭志飛。「而我不知道甚麼是詩/不知道甚麼是詩人/不知道甚麼叫夏天/甚麼叫讀書報告/甚麼叫橡皮筋/甚麼叫兒童不宜/甚麼叫左輪手槍/甚麼叫殺人未遂/我只知道校歌/只知道旺角球場/只知道呼吸/只知道硬幣/我知道硬幣的正與反/公和字/翻騰又落下/硬幣着地時/我已經老了二十歲」

離開時,彭志飛在學校門口的汽水機買飲料,還差一塊,摸遍整個口袋都沒有。就在此時,他看見不遠處花槽的泥土裏,閃閃發亮着一枚一蚊銀。彭志飛詫異,上前拾起,握在手心,女皇頭一蚊銀,若然是擲硬幣的話,是公。二○二一年十月二十四日,他與硬幣的距離,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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