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雅回過神,只聽到自己在不停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幾乎跟全車廂的人都鞠了一遍躬。這天假期,她帶三個仔女外出,大女剛上小學一年級,撓着孖辮的髮梢,跟媽媽說着之前在海洋公園見到的鯊魚。二仔也梳一頭滑順的短髮,砌着剛買的模型,靠在嬰兒車的扶手旁。車上是最小的弟弟,兩歲左右。
至於舒雅,她染着毛燥的及肩淺金髮,頂端延出一截黑,整個頭像啞色的焦糖布甸。身穿背心娃娃裙,手機放在胸脯前的橫形口袋中,頸上一條金鍊,揹了某某名牌的真皮斜孭小袋,雙手擱在嬰兒車把手,兩隻手腕各繫了幾條累贅的手鍊,噹啷噹啷。帶着三個孩子的她,不過廿八歲而已,她把自己打扮得時髦自信,不顯出一點老態。
像往常一樣,他們站在月台等車,弟弟專注地玩着粉紅色的平板電腦,那是舒雅以前用過的。但他的手掌明顯太小了,只能吃力地抓住電腦一邊,擱在兩個饅頭般的膝蓋上,用小指頭來玩畫圖遊戲,平板電腦一直向下溜,他好不容易才又抓住,舒雅看着擔心,再三叮囑他:「要上車了,弟弟抓緊電腦,不要掉下去啊。」
車門開了,她推着嬰兒車,緊盯着那台電腦,順利進去,回頭看,大女如常拉着她的裙襬緊隨,二仔竟仍在月台眈天望地。舒雅猛地喊他進來,他焦急踏前,一腳便踩進隙縫裏,大半個人就直掉了進去,只剩頭和手臂卡在地面,本能地支撐着身體,不讓自己繼續滑,連大喊大哭也不敢。
舒雅已在這地鐵進出過百次,一直都是這樣四人行,想不到在這時候出亂子,她整個人僵住,沒法動彈,緊捉住把手,只能大喊,無力整理任何字詞,手在顫動,手鍊的珠飾隨着搖晃。身邊乘客本來玩着電話,也抬頭跟着大叫,但大家的動作都凝住了,像時間突然終止,只有他們的叫聲,與二仔抖顫的胳膊,留在流動的時間河流。
上方傳來「車門即將關閉」的廣播,月台上出現一個矮胖又禿頭的中年男人,上前把二仔抱出,擱到車廂門邊的扶手旁,一家四口鬆了口氣,怔住好幾秒,舒雅才問起二仔有否受傷。她想到道謝,但那男人並沒有上車,於是又轉向受驚的其他乘客道歉。那些乘客,微笑回應,腦裏浮現各種想法,尷尬,自責,責備,猜想,但都想快點下車。列車開走,大女的小熊髮圈安靜待在路軌的邊緣。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