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嬌總是坐在柯士甸站的隧道入口,穿着鬆身的碎花恤衫與七分褲,一身紫紅套裝為她的枯槁臉龐補回幾分血色。旁邊一架手拉車上放着擴音器,腳下鋪了一塊大紅布,算是劃定了範圍,七十歲的老嫗在此擺張矮凳,一天唱上幾個小時。來往隧道的多是上班族,趕上班趕午餐趕下班,行色匆匆。從內地來的自由行,對街頭賣唱已經「免疫」,也極其冷淡。
她不在乎,在這裏旨在避開日曬雨淋,獨善其身。紅磡天橋太多廢氣灰塵,旺角行人專用區嘈吵,這裏尚算空廣寬闊,她視作最後的靜土,唯獨不見天日。見到行人滿頭亂髮,狼狽踮腳收傘,氣喘噓噓跑進隧道,步履踉蹌,她就知道外面刮風下雨,下意識地挪動身子貼近牆壁,免得礙着通道,更不想路過的人倏然揮傘,潑灑她一面冷水。
最難耐的還是熱。來到七月,那燠熱悶得人動彈不能。明明正對着柯士甸站,大概只有幾步之遙,裏面就有颼颼吹送的冷氣,這邊偏紋風不動,氣流凝滯,整條隧道像注滿了果凍,可惜是熱的。
「殺街」議案通過,街未殺,人已落荒撤退,另覓地方賣藝。這隧道擁擠了不少,並不是那種人貼人、肌膚可以感受到的逼狹,是空間被佔據的壓迫,來勢洶洶的恫嚇。輪椅上背脊蜷曲的男人,沉鬱嘶啞地叫唱,另一個女人穿着鵝黃色無袖連身裙,雛鳥啁啾般,咿咿呀呀,面前掛個「謝絕打賞,只收掌聲」的牌子,離她更遠的地方,還有好幾個賣唱者。整個隧道充斥紛雜的音調,驅不走的熱氣,李嬌連呼吸都覺困難。
她只唱了一支歌,低頭剎那,額角的汗珠落下,如電影慢鏡,滴在殷紅的布面,先是一個圓點,反彈綻開,濺出周邊的小圓點,似一朵蓮花,但中央的那點瞬間就化開了,與旁邊的融成一小攤水,烙了個深紅的水痕。
始終是閱盡世事的老人,她忽爾和悅寬心起來。拿起地上的保溫壺,啜了半口紫貝天葵,放了山楂、麥芽、蜜棗和冰糖去煮,恰如身上的碎花,卻更剔透。隧道靜了下來,大家似乎在同一時間稍歇。
下一首歌的前奏響起,她不急不忙,先扭上保溫壺的蓋子,不去拿腿上的咪高峰。擴音器傳來磁性的聲線:「是誰……」面前經過的路人怔住了,猛地回首望去,見到這聳肩曲背的老婦,便轉身繼續走向柯士甸站,「在敲打我窗……」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