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不久前過身,以前他倆一個守舖頭,一個巡垃圾桶,拾紙皮與破爛,佝僂垂頭的兩人,在旁人眼中總像說着悄悄話,格外親暱。現在她回到陽江,本想靠綜援金安樂養老的,但物價漲了不少,租金是一筆錢,看醫生沒有津貼,陽江話會聽不會說,日子過得無聊。她見這邊的垃圾桶全都分類,可以省去挑揀工夫,萌生重操故業的念頭。
她家在長途巴士總站附近,那裏的垃圾桶整天守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在香港拾荒者各有地盤,內地大概不例外。她想向這人打聽行情,坐在石壆等了半天,但見男人專注地看電話,不敢打擾。
後來,男人動身,翻掏「可回收」那邊的垃圾,丟出一地膠樽和紙盒。他把膠樽的水全倒進旁邊的地拖桶,還順帶洗手,隨即把空樽放到紅白藍大袋,雜七雜八的快餐盒、蛋糕盒拆開按平,泡到那桶水中。
「哎,這水不衞生吧?怎不到後面的公廁去盛。」她問道。
「阿姨,我這叫真正的環保,連水都循環再用。你坐這看我好久了,幹什麼的呢?」
「我以前都是同行,好奇看你們這邊怎樣做法。」
男人打量半晌,聽她口吻,已把她的來歷猜出八九,長駐在客運站,五湖四海他心裏有底。
「你們『香港地』到處有錢人,也要拾紙皮嗎?」
「不做沒得吃。特首六十歲都要做,無得退休。」
「你是來養老的吧。我有個舅舅,前幾年也是這樣回來,什麼生果金救濟金,夠他慢慢花,你應該有不少吧。」他笑。
「你不踩一下那膠樽?省點位置。」
「一天下來只有這幾個,又擰蓋又踩,我一個才賣多少。」他嘟噥着這邊消費高,陽江人排外,他這個「北佬」難以餬口。
「我初來甫到,不懂這邊的規矩,你多教我一下吧。」她試探道。
「我看你實在不需要做這行,拿了政府的錢,好好享福。」
「坐食山崩就真。」
「那你起碼得有座山。」車站店家不時送來紙箱,他照樣摺平,然後撈起浸至濕漉漉的紙塊,夾到兩塊乾紙皮之間,雙掌猛力壓下去,擠掉中間的空隙。
「這樣沒問題嗎?」
「回收站不老實,害我們都得加料。別跟我說香港不澆水的。」
「有,有人淋。但我不淋,濕了都先曬乾,太濕會拒收的。」她捶捶背。
水桶已經膩着一層油,男人重複剛才的作業,直至紙皮高及腰際,便用尼龍繩拴到一起。她不慣整天坐着,腰板痠痛,終於耐不住,向他把回收市價和地址問個明白。
男人不耐煩:「說句實話,你乖乖養老就好,不要搶我們飯碗。每個垃圾桶都有人守着,不是隨便說要撿就撿。你又不熟行規,他們好多不是善男信女,發窮惡,你招惹不起。」
連巴士響號也似在和應,她不好纏人,按着石壆借力站起,定了數秒讓兩腳穩住才轉身,男人把她叫住:
「這樣吧,我也知道敬老。阿姨你老了,走不遠,佔不到地盤的。要不你給我點錢,我把這個位置讓給你。連帶你剛才問的,全都教給你。」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