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窩進自己的被單裏,頭顱安好地放在枕頭上,舒逸地讀着《生活在他方》,期待這是個關於在異地開展新生活的故事。牀的盡頭和右邊都有一幅布簾,各自在歇力伸延。兩邊簾子始終不是縫合的,角落處仍透着微弱光線,薄紗般的簾子亦閃映着外面的綽綽人影,提醒他不是獨佔旅舍房間的一人。不過房間確實很寂靜,大家都躺在幾乎不透風的睡牀。
上格牀的住客似乎回來了,牀架稍有擺動,而他正專注在理解書中的雅羅米爾,一個怪誕而美麗的少年。上面一陣窸窸窣窣,幾下噓聲,然後是一句輕柔的Hello。他才剛踏進雅羅米爾的房間,不得不停步下來,將視線投向頭頂上方。牀板的邊緣有一條寬裕的空隙,一雙烏亮眼睛在瞪着他,只露出半截臉龐,黑髮因俯身而向下低垂。她再說了聲Hello,說髮圈剛好掉在他頭上面了。空隙大得足夠讓她伸手過去,指指他頭上的位置。
他轉過頭去,撿起黑色髮圈,遞向懸垂在上方的女孩。一句謝謝,那腦袋就倏地縮回去。這不是他頭一次住混合房,為了省旅費,也為遇上有趣的異性旅人,但從沒有這樣突如其來的接觸。他側過頭去,面向左邊的牆壁,潔白枕頭上有條幼黑的長髮。他想到女孩說的是英文,但聽得出不是母語,他們可會來自同一個地方?如果輕敲一下牀板,把這條頭髮歸還給她好嗎?
雅羅米爾為了直視傭人瑪格妲的胴體,想方設法闖進浴室,說要找一把梳子。不羈的薩維耶,從橋欄將書包拋進一個陰暗的房間,然後蹲到窗台上,向房間的女人詢問有否看到他的書包。讀到這裏他就怔住,想到剛才的髮圈,想到那雙或許仍在暗處窺伺他的眼睛,他不敢上望一眼,怕一個措手不及的四目交投。
上格牀不時搖曳,也聽到女孩嗯嗯啊啊地清喉嚨,清晰得像跟她同睡在一張牀。哪個動作或聲響才是她發出的暗示?欲念蠢動的他已沒法靜下來,啪一聲合上書本,將頭重重壓到枕頭上,讓對方也聽到自己的回應,然後凝視着額頭上方的空隙,等待她往下看過來。
半晌後,女孩爬下牀架,他猶豫要不要拉開簾子,看看那雙眼睛的主人,好不容易決定撩起布簾,只看到空蕩的房間中央。他等待她回來,回想她話語與眼神裏的提示,練習想說未說的開場白。但最後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已經沉沉睡着了,房間又回到最初。這夜他還沒有看到故事結尾,不知道雅羅米爾從沒離開捷克,書名是套詩人Rimbaud的話:「在富於詩意的夢幻想像中,周遭的生活是多麼平庸而死寂,真正的生活總是在他方。」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