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時,總是為了電視劇裏的情節而被深沉的哀傷淹沒,例如義人被處決,帶血的頭顱滾到地上去,或其中一個角色沉默地吃下了不白之冤。
後來我是如何學會處理這種哀傷,或許跟別人並無差異,就是確認了那是虛構的,與真實無關。人要長大,必得學會欺瞞,先把自己蒙在鼓裏。例如,小說裏的人死了,那並非我的現實;街上的流浪動物被虐殺,那並非人類的範圍;他方發生恐襲,距離會把我們適當地分隔,面前的人痛不欲生,但不同的身體使我們住在不同的現實裏。透過把現實不斷重新定義,人就找到可以把自己安放的位置。
某天我從夢裏醒來,再次,反覆地感到相同的劇痛。我嘗試告訴自己,生命裏切實地發生過的事,其實只是一幕又一幕幻劇,或許,我還沒有足夠智慧的眼睛去看穿現實的幻相。有些人不得不結束自己的性命,就是為了,讓已經發生了無法改變的事情,或由日復日的蒼白所連接成的虛無,變成跟自己不再相關的現實。
「我曾經是個在街上用BB彈射貓的人。」養育三頭貓的H告訴我。成年後,他偶爾進行拯救和餵飼流浪貓的工作。
「小六時,老師要我們製作昆蟲的標本。」他把一隻巨大的蝸牛放進一瓶酒精裏,讓牠緩慢而痛苦地死去。「為什麼?」我禁不住心寒。「因為無知吧。」他說,那時他並不知道蝸牛會因此而飽受不必要的折磨。
當人想要對自己的殘忍視而不見,無知往往是常用的屏蔽。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一點(其實在某一方面,我清楚地知道,但這種覺知又迅即被另一把聲音壓了下去)。我以為H早已不再是那個殘酷的孩童,或,他雖然有那樣的面向,但只要他跟我共處時把那一面妥善地收藏,日子就會安然無恙地繼續過下去。直至我遭到跟被射擊的貓,或被酒精淹沒的蝸牛相近的命運,我才想起一直忘記了(其實我記得,但理智告訴我別把一切揭破,世界崩塌以後,我將無法承受恍如凌遲的傷痛),親密就是無條件地接受,人心之中所有冷漠的惡的黑暗部分。H本來就有着容易忽略他者感受的本性。
書寫是另一種除了死亡以外,重新界定現實的方法。我把「我」寫下來,「我」不再是我,而是在紙張上的第一人稱叙事者。我把蝸牛寫下來,讓牠在紙張上再死一次(其實牠不是蝸牛,而是另一種我再也想不起來的可憐的動物),雖然牠早已感覺不到痛。只有在寫的時候,我可以像小時候看過一齣電視劇後,浮在憂鬱的浪裏而對自己說:「那是假的。」我可以冷靜地看對着血肉模糊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對自己說:「這是假的。」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