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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ilight Zone︱紅樓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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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勒比

21.02.2025
圖片由作者提供

隨着人工島正式啟用,西九那邊密鑼緊鼓安排了一連串的宣傳活動,推廣新元朗市鎮計劃,還邀請我這個「元居民」擔任社區導賞主持。參與者之中不乏政府公關部門、內地留學生及一些傳媒朋友,連阿凌也來了新元朗。上頭吩咐,要他寫一個新元朗的社區散步專題。

 

我們兩人已有幾年沒聯絡了,以前我們算是一起在觀塘打滾過的行家,有時會在一些採訪活動、首映禮碰面,互相數臭同事,有時會相約去寶勒巷喝酒。後來我有點後悔,把自己在寶勒巷有過一段荒唐歲月的往事告訴一名前港聞記者,好像不太明智。

 

不過,阿凌的兩間舊公司都已經不存在了,以前的同事亦各散東西,他現在是一間小型網媒的「廢撚事」(freelance),攝記編一手包辦,主要是做社區飲食、懷舊、隱世搜奇的題目,即是比較歌舞昇平的健康文章,但偶然會打擦邊球,寫一些關於勞工權益的小專題。只能說,江山已改,記者天性難移。我們相約在導賞活動完結之後,到新水車館街原址重新開張的加勒比喝兩杯。

 

事實上,好幾年前,當加勒比餐廳宣布結業的時候,很多區外食客都慕名跑到元朗,當時還引來傳媒大肆報道。那年,阿凌都有來過元朗,但我心裏有數,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並不是純粹因為一篇元朗老字號西餐廳不敵時代的飲食稿而來。位於元朗水車館街的加勒比餐廳,跟安娜和祖凡尼這些「前輩」相比,應該算是新派玩意,像酥皮湯、燒羊扒、法式焗田螺和梳芙尼,於元朗其他西餐廳和扒房都比較少見。

 

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跟阿凌說過,就是我對水車館街的記憶,跟加勒比餐廳剛好有一分鐘距離。水車館街曾經有一間顯赫的英語中心,幾乎不打廣告,只靠口碑。中學會考年代,我已聽過不少這個地方的威水史,精英班的學生有近一半都被那裏的魔鬼教官虐待過。但我自恃天資聰明,不跟大隊去補習,情願到對面的太陽城「波樓」打桌球。

 

當然亦沒想像過,自己在大學畢業之後短短幾年會闖了那麼多禍。雖然我爸總是說,錢財身外物,但輾轉搬回元朗,跟他們一起生活的日子,我心裏一直都不好受。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之後,我終於鼓起勇氣,說不如明年去英國讀書,或是辦個打工簽證。那段時間我在戲院打工,算是存了點錢。我爸沒說甚麼,但沒說就是贊成,我媽卻不想我離開元朗,她覺得我只要一離開元朗就會再出事情。待在元朗,萬大事情都有她打點。我無從反駁,但我就是不想成為他們永遠的顧慮。我只是想離開元朗,想走遠一點。最好能夠永遠離開元朗,這個念頭開始在我心裏扎了根。

 

英語中心不只吸引大批應屆考生報讀,其實還有進修班,要到外國升學及工作的人都會報讀。從此,我每個禮拜都有幾晚到英語中心上課。就像剛剛大病一場,身體沒那麼容易康復,需要找一些事情轉移痛楚。

 

「考到就讓你去。」我媽以為我說說而已,畢竟去英國都要考試。我英文最差,幾乎擔梯。不得不說,這一間英語中心的課程確實不輕鬆,採用斯巴達式訓練,不是人人都受得住,卻剛好可以讓我放下很多往事。認識阿芝之後,她通常都會坐我旁邊的位置。阿芝還是個高中生,準備明年重考港大。

 

她住大埔,居然山長水遠走到元朗補英文。但我懂她的想法,作為重考生,如果一直待在家裏,朝夕面對父母,日子大概也不好過。她也只是想離開這種難堪,走遠一點。下課之後,我們偶然會到附近的加勒比一起吃晚飯、聽聽歌。以前加勒比是有駐場樂隊的,都唱一些經典英文老歌。然後我就陪阿芝到大馬路等巴士。

 

加勒比餐廳一直被譽為元朗約會勝地,當然是有原因。早在情竇初開的年代,我跟幾個男同學已發現這個問題,元朗市方圓幾里,連一間感覺良好的酒店都沒有。沒有百佳,沒有維多利亞,僅餘一些位於唐樓、生人勿近的舊式賓館。就近的房事之選,可能是博愛醫院旁邊的新港酒店。

 

還有一間。從加勒比餐廳轉角走入水車館里,在巷子裏就會找到樂趣小築的門牌。樂趣小築算是元朗比較體面的時鐘酒店,至少名字聽起來優雅一點。我跟阿芝去過幾次。我在戲院上班的薪水有限,她也是個窮學生,不介意跟我一起到廉價酒店吃「快餐」,還是用房租附送的安全套。那裏的牀墊很軟,只要一躺下就會整個人都陷進去。

 

離開之後,她就搭巴士返大埔,那程巴士要經過八鄉、嘉道理農場和林村,攀山越嶺差不多兩小時才到大埔墟。我便回家打電話給她,天南地北說些無聊的事情打發時間,一直聊到她落巴士為止。我媽經常在房門外面偷聽,是很討厭的,但我明白,她怕我再誤交了甚麼壞朋友。

 

阿芝跟我說,重考生的日子很孤單,有時也很自卑。她害怕明年都考不上。有時候,我都有這種感覺,所以在家裏已經很久都沒說過一句話,我花了很長時間,那才慢慢告訴阿芝前幾年自己發生過的事情,她沒說甚麼,只是一直默默待在我旁邊。然後提醒我夠鐘退房。

 

有時我會入大埔,阿芝是土生土長的大埔人,三不五時就把陳漢記掛在嘴邊。她說大埔地靈人傑,平民東西都比較好吃,我當然覺得不及元朗。後來翻查資料,其實元朗很久以前有一間高級豪華酒店。不過已經是我外公和阿爺年輕時的事情。恆隆銀行大廈外牆的「保濟丸廣告」稱得上是元朗地標,但恆隆銀行大廈的前身,其實就是金城旅店。元朗尚未發展成新市鎮之前,金城旅店跟旁邊的元朗娛樂場是整個元朗最繁榮的地方。說着,發現話筒的另一邊沒有反應,原來阿芝聽到中途已經睡着。她就是一個那麼安靜的人。

 

但有一晚,她突然沒有去英語中心上課。我以為她記錯時間,發了幾個短訊給她,然後打電話,還是沒接通。如是者,我一直都找不到阿芝,我去過大埔幾遍,漫無目的走來走去,以為總有機會碰到她。但阿芝沒有再聯絡過我。她從某天開始就人間蒸發,就像從來都沒出現過,是一個我在寂寞時幻想出來的女孩子。

 

結果我並沒有去英國,其實也沒有去考公開試。反而在一年之後,我收到台灣某大學的錄取通知,沒想太多便動身搬到台北生活,換了個地方,重新起錶。我在那邊認識了另一個同樣叫阿芝的女孩子,她在我樓下的萊爾富便利店上夜班,是一個工讀生。聽起來很像葉念琛的愛情電影。

 

前一個阿芝應該被我氣死了吧,還以為她會報夢來咒罵我,結果在台灣待了幾年都一直沒夢見過她。然而,事隔那麼多年,帶着社區散步小組走過新加勒比的時候,我還是會想起阿芝,想起以前在加勒比一起聽過的英文老歌,還有樂趣小築那張很軟的牀墊。

 

本已結業的加勒比,同樣換了個地方,於新元朗復業。「真正的元朗,就是新元朗」——類似的標語鋪天蓋地,貼滿了新元朗的每條街道。但並不是每一樣令人懷念的東西都會在新元朗修復過來,巷子裏曾經留下不少曖昧回憶的那個角落,如今已變成一間很普通的懷舊冰室。最普通不過的感覺,就是這種為了懷舊要產生的新事物。

 

阿凌跟在我帶領的導賞團之中,在新元朗逛了半天,走過金城旅店和元朗遊樂場的時候,我又依樣葫蘆把它們的故事再說一遍。不過,修復的僅是名字而已。導賞活動順利結束,解散之後,我便跟阿凌回到新加勒比,他點了根雲絲頓。我照舊點了杯黑啤。由連鎖餐飲集團承包經營的新加勒比,再沒有駐場樂隊,有點可惜。

 

阿凌與我談起近況,他已經結了婚,剛從紐約回來,最終都沒有移民離開。工作不是很好,但總算繼續做自己本行。

 

他問我還有沒有做傳媒,我說,最近除了應付一些專欄散文,已經很少寫字採訪了。不再依賴稿費維生的我,日子過得悠閒但心虛。我現在有西九那邊資助,定期就會擔任新元朗的社區導賞員,收入不錯。

 

「那你變成自己以前最討厭的那種文化人了。還有沒有繼續寫小說?」

 

「靈感已經不在我身邊了,以前覺得靈感去了多遠都會回來。但後來我跑到很遠,旅途上突然意識到它是不會再回來的了。」

 

這時候,餐廳裏正播着一首陳奕迅的老歌。很久沒聽過了,但因為我們都是聽着陳奕迅長大的,都不自覺跟着旋律哼唱起來。連夢裏也會覺得快樂難求,連淚光都光不過黑夜盡頭。不過,不過我們都已經不再是陳奕迅的歌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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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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