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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ilight Zone︱紅樓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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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船

02.08.2024
紅眼

漫長而枯燥的中學時代,我想,應該是帆船快餐養大我和阿榮,以及班上那一大票嘴賤腦殘的男生。教育路上的中學,屈指數來都有十間八間,儘管良莠不齊,但每間學校的午飯時間都幾乎一樣,專做午市學生飯堂的帆船,常年以密集式極快餐應對這來勢洶洶的兩個小時。平均每個學生從擱下屁股到結帳離開,只有六分鐘時間。

 

帆船快餐,唯快不破。意思就是,當你跟店員說出茄汁豬扒飯,餘音未了,還不到幾秒鐘熱騰騰的茄汁豬扒飯就已經放在你面前。帆船快餐的碟頭飯從未令人失望,當然了,味道其次,最主要都是速度。

 

畢竟男孩子對速度特別沒有抵抗力,帆船快餐就是未成年男孩最便捷的浪漫,不但店員上餐快,其實大家吃得同樣快。幾分鐘吃一碟極快餐,除了能慳錢填飽肚子,更重要就是慳了時間。午飯時段對學生來說是最自由的無政府狀態,所以每一分鐘都很珍貴,吃完帆船,同學們有些就去安興街球場踢波,有些就會去附近文具舖抽閃卡和扭蛋。我和阿榮是識途老馬,會逛一下幾個商場的格仔舖,最主要是看波鞋。

 

但每個月有特定幾天,我就離隊不跟他們去帆船,午飯時間一到就拎起背包走到喜利商場。喜利商場的地舖有一間喜利唱片,喜利唱片旁邊是一間小小的書店,書店門外有塊告示板,老闆每天都會用箱頭筆寫明今日新書、補書,以及最暢銷的流行小說甚麼時候出版最新一期,想買回較舊的期數都不一定有貨,要訂書等老闆補書,有時一等就要幾個禮拜。

 

雖然那時候我家已經賣了新元朗中心的物業,搬到合益街市附近一個小單位,家境不像以前富裕,但其實我並不是真的窮到餐餐都要吃帆船,我媽給我的飯錢,以及有時下課扮孝順探望外婆,好讓外婆塞一些零用錢給我,都已經綽綽有餘。但原來要一本接一本將那些薄裝武俠小說買下來,也所費不菲。不想買都可以租書,兩日一夜,承惠五元,通常一晚不睡就可以通宵看完。但好像黃易的《尋秦記》這些熱門武俠小說,通常一還書就被借走,排隊都要排兩個禮拜。我不喜歡跳期追連載,嫌故事甩皮甩骨。

 

「借甚麼鬼!」借錢是借,借書也是借,外婆最憎這個「借」字,每次聽到都會發脾氣,然後就從牀頭櫃的抽屜裏掏出錢包,塞一張五百元鈔票給我。「贏多啲,阿婆有。」外婆闊綽不輸外公,但似乎年紀大,特別喜歡說這句「贏多啲」。後來有一次我媽和幾個姨媽跟她一起到嘉城酒樓飲茶,她照樣塞了一張五百元給我,然後叫我「贏多啲」。我媽在一旁聽到火冒三尺:「你是否癡線呀,又給錢人去賭。」

 

「不是呀,買書呀。阿仔鍾意看武俠小說嘛。」姨媽連忙解畫:「買書、買輸,不好聽,阿媽慣了說贏多啲。」其實我媽不是罵我,是罵外婆。因為兩個發錢寒的舅父,每次探望外婆都問她借錢。外甥多似舅,其實我又何嘗不是?我們哄騙外婆的手法不離其宗,或者外婆心裏都覺得我似舅父,所以最喜歡跟我說「贏多啲」。我媽眉精眼利,盯着那張五百元壓低聲音:「你別拿阿婆的棺材本去嫖去賭。」

 

有了外婆這個大碼頭,我可以豪爽一點,將市面上的武俠小說逐本看完,而且愈買愈多,愈贏愈多。班上有兩三個女生都是這間書店的熟客,她們專攻瓊瑤和《尋夢園》系列。但我們之間沒有擦出過任何初戀的火花,恕我膚淺,她們這些書呆子長得太醜。不過,那時我確實暗戀過一個女孩子,我們住在同一個屋邨,還是樓上樓下關係,所以有時候我會提早出門碰碰運氣,跟她在升降機見面。我們沒有交談,但我記得她紮馬尾,綁一條紫色或深紅色髮圈,皮膚有點黑。有時候她匆忙出門,會在升降機裏才把頭髮紮成馬尾,動作粗魯但顯得她更好看。

 

她總是戴着耳機,右邊耳朵掛着一根粉紅色耳針。在升降機裏,我會聽到她耳機傳出來的歌聲,只知道是日文歌,但不知道名字。我也不知道她叫甚麼名字,只記得,她讀洪水橋劉金龍。因為全元朗最好看的校服,就是以前的劉金龍。

 

我甚至有想過放學之後到劉金龍附近的輕鐵站假裝偶遇,但這實在太明顯了,最終沒有付諸實行。後來等了好幾個月,都再沒有在升降機遇到劉金龍女孩。我猛然想到,她可能已經搬走了,難免有點失落,也怪自己一直沒珍惜機會。

 

那一年的陸運會,我躺在看台睡了大半天,阿榮還請我吃了一塊提神香口膠,終於等到最後項目校際接力邀請賽。當體育老師讀出應邀參賽的隊伍名單時,我赫然聽到劉金龍的名字。怦然心動得像一個初戀情人的名字。我仔細往跑道一看,果然看到她正在起跑線熱身。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穿運動服。她是第一棒的跑手,我想從看台衝落去,可惜被風紀攔住,說不是參賽選手都要留在看台,他媽的。我按耐不住劈頭罵他祖宗十八代,還因為說髒話被摘名記過。我摘你奶奶。

 

結果我只能遙遙看着她起跑,然後愈跑愈遠,變得愈來愈迷糊。那一天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劉金龍女孩。又可能不是。

 

準備會考的最後幾個月,每天都跟阿榮他們在自修室望天打掛,日子極度苦悶難熬,於是我們經常跑到龍蛇混集的新北江商場,在一間滿是霉味的小士多買到散裝的提神香口膠,俗稱無敵膠、自信膠。一邊嚼一邊做模擬卷,頭腦好像是會變得特別清晰。

 

不過有時候吃得太多,就會出現幻覺。起初問題並不嚴重,只是短暫失去距離感,覺得白影幢幢,然後卻隱約認到那些影子是一些我認識的人,好像我爸、我阿爺、我外公,有時候是外婆,還有紅樓閣的部長、幾年前的菲傭姐姐、阿榮,眼前的事物與他們的身影像兩條重疊在一起的菲林。其實我也有見過劉金龍女孩,但每一次想走近他們,他們就會消失。當然有時候也會看到不想出現的東西,例如那個穿大衣的拐子佬,我們學校的訓導主任,我也見過很多年後我媽一臉蒼老的樣子,遇到一些我不認識的猙獰面孔,感覺有如打開了另一隻眼睛,能夠穿越現實窺看其他景物,像武俠小說經常說的元神出竅,我一度以為自己被賦予甚麼特異才能,開始沉迷於如何運用自己的預知、透視能力,觀察自修室周圍有沒有人跟我一樣擁有異能,阻止不了內心的念頭脫韁亂竄。但說來奇怪,就在會考前一周,新北江商場那間小士多突然消失不見,像從來都沒出現過。買不到提神香口膠的我,一夜之間打回原形,只不過是個準備公開試的普通學生。

 

會考放榜不久,我外婆就過身了。我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冷靜,因為這個畫面我已經見過。那天晚上我媽買了一隻白切雞、蒸黃花魚,我就有不祥預感。果然,我媽發現白切雞未熟,準備拿進微波爐翻熱的時候,電話馬上響起來。

 

外婆的遺囑導致我媽跟兩個舅父反目成仇,一直擾攘到我過了高考,搬進大學宿舍為止。說起來,宿舍餐廳主打快餐,菜牌跟帆船幾乎一樣,而且價錢實惠。室友總是笑我腸胃太好,任何劣食都吃得消。他是個日本迷,整天都看日本動畫、聽日文歌。我哼了幾個音,問他有沒有聽過,然後我們像獎門人估歌仔玩了一整晚,最後我終於知道劉金龍女孩聽的是中山美穂。因為她的緣故,我開始看岩井俊二的電影。她就是我的莉莉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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