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該獨自上路。」他們透過眼睛,而不是嘴巴,說出了這個句子。
「取消這次行程吧。」他終於把話說出來,是朋友在網上給我留言之後。那留言指出一位女生,多年前一個人進入了俄羅斯境內,在森林裏被殺的事件。
「讓我跟你一起去。」她懷着熱情地說。
我只好垂下頭,感受這種善意帶來的愧疚。愛像水,那是人體所必須的卻也會把人溺斃。但我從沒想過放棄認清自己是誰,雖然,無論拒絕或被拒絕也會帶來難過,然而,這是為了避免更大的難過──有許多時候,人們強迫自己違反本性,並非因為嚴厲的責罰或恐嚇,而是害怕失去某種深厚的愛。
由是,我必須繞過這不健康的陷阱。
訂下了旅行的目的地之後,我就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懼,自身體深處傳出來的不由自主的抖動,即將抵達亟欲之處時的不安的預感。就像小時候,當屋子裏只剩下我一個人,那裏就成了一個全新的秘境。我在屋內進行各種實驗,包括,把一根手指伸進插座的孔洞裏,探索那秘密似的管道。危險顯而易見,而我想知道,究竟可以把邊界伸展至多長多遠,才最接近危險,卻不會魯莽地把自己折斷。
其實,我也會怯懦地懷疑,為何要把目的地定在那裏,而不是更輕易的安全範圍以內的區域,甚至,為何不留在家裏,陪伴失而復得的貓。可是,當我坐在異域旅館的房間,窗外潔淨的藍空中有快速移動的雲,建築物呈現出陌生而精緻的面貌,我清晰地感應到身體內那個導航系統,它把我帶到這裏。旅行的目的地並非由我,而是內在的導航所選擇。當我的腳步跟它並不一致,它就會以各種方式,對我發出警報,諸如生病、焦躁,或精神不振,因為一些慾望無法滿足所出現的匱乏感。內在的導航系統要我一個人帶着最簡單的行李,橫越半個地球,到達另一個時區,被難解的語言所充斥,讓我在迷路、遺失物件、情緒低落、找不到火車時間表或被冷待時,倚仗自己的力量掙扎再慢慢爬起來。就像練習瑜珈時,各種艱辛的體位,每次我都覺得自己做不到。在大部分的情況下,我也確實做不到,只是通過各種嘗試,把各組僵硬的肌肉、神經和組織弄痛,痛楚使人變得較柔軟,柔軟以至能擴張,創造一些空間,放置生命給予的所有:想摘取的或想逃避的。
我並沒有以嘴巴,而是以眼睛對他們訴說一句句子:每個人都不免是孤獨的行星,讓我完成自身的轉動,即使這會帶來破損、流血或喪失,也比停滯更好。讓我完成這樣的自轉,讓每個人都以他們的節奏和方式完成各自命運的轉動。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