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聚提起新編崑劇《春江花月夜》,關心票房的旁聽者探問文化中心上座率,我說第一晚樓下似乎座無虛席,第二晚因為沒看不知道,張女士接口:「第二晚是星期六,觀眾應該更多。」咦,首演她也在場,不是星期二嗎,第二晚分明是星期三呀,怎會忽然變成周末?曾經為人師表的她笑道:「哎呀,退休後分不開究竟是星期幾了。」我們這些幾乎從來沒有全職上過班的社會寄生蟲,當然不配獲得糊塗的幸福,職業後遺症完全免疫,尤其在外地流離浪蕩,承傳自農村生活的日曆,每周七天的命名各有前因,淡淡的色彩抹也抹不掉,不若效顰的東施敷衍貼上一二三四五六,掉以輕心的使用者顛三倒四在所難免。
除非天生有張愛玲的敏感度──她在散文《必也正名乎》說,「即使在理想化的未來世界裏,公民全都像囚犯一般編上號碼,除了號碼之外沒有其他的名字,每一個數目字還是脫不了它獨特的韻味。三和七是俊俏的,二就顯得老實。張恨水的《秦淮世家》裏,調皮的姑娘叫小春,二春是她的樸訥的姊姊。《夜深沉》裏又有忠厚的丁二和,謹的田二姑娘。」這方面我當然望塵莫及,譬如在巴黎,一離開熟悉的第五區第六區往往就鬧笑話,十三十四混為一談,七和八交叉感染,不過星期幾倒很少弄亂,特別是星期天,氣味的只此一家猶如體香體臭,透過溫度和濕度的渲染,無論如何不會忘記。
上星期天早上九點多,上環橫街窄巷靜悄悄,出了住所大門打算到斜對面的茶餐廳吃早餐,忽然見到路邊有個娛樂圈幕後名人截計程車,衣衫襤褸一面倦容,「此君乃基佬」的八卦傳聞自動在耳際響起。這區頗多同志酒吧,星期六午夜生意興旺,裏面水洩不通,顧客都站到行人道上,他大概覓得合心水獵物,風流過後打道回府吧。再想一想,不對,不見得人家待酒吧打烊後躲在暗角翻雲覆雨,即席揮毫就地正法,我肯定把記憶中青葱歲月那些荒唐的翌日早晨,硬生生剪貼到無辜的張三李四身上去了。
無巧不成書,早餐後見到手機「來電未接」欄出現陌生號碼,按一按傳來略帶沙啞的風騷男聲,自稱舊同學,我一聽立即認得是黃金鳳,隔空熊抱再飛吻,說是數天前抵港,問抽不抽得出時間見面。三藩市早期有賴他無私照料,新客的日與夜才得以對焦,此恩此德沒齒難忘,近年他交了個當空少的小男友,時常美國香港兩邊飛,一有機會總要請他喝茶。他一度租住我們上課的美術學院附近一間小cottage,屋主在後花園非法搭建的,環境十分瓊瑤文藝,林青霞林鳳嬌一應俱全,但浴室廁所欠奉,大急小急都必須穿花拂柳用主屋的衞生設備,遇上狂風暴雨尤其狼狽,也不說夜晚可能在草叢活動的野生動物了。這一切不利條件,並沒有澆滅他好客的熱情,放學後老招呼我和另一位也是來自南洋的書友回家吃飯,桌上墊着空運而至的《明報周刊》,擴音器播出足本《帝女花》和《紫釵記》,鄉愁如果有,解藥不但靈驗而且可口。
Cottage賜飯的日子,最記得有一次煮意大利粉,麵熟後金鳳以優雅姿態探身出露台,能屈能伸的玉手準備把熱水倒進花園的溝渠,誰不知馬有失蹄,連水帶麵統統倒掉了,像西諺說的,洗澡水嬰兒一齊付諸東流。殘局如何收拾,我一直想不起來,恐怕笑個天翻地覆,三步併作兩步跑到電報路那家廉價餐館享受正宗意大利粉去了。
不久後他搬到大街的公寓,與小資文明生活正式接軌,呼朋喚友作風變本加厲,有幾個香港女同志喜歡攻打四方城,星期天吃完午飯一聲「開檯」,噼噼啪啪打到華燈初上。偶爾參與,越怕會輸零用錢越容易不翼而飛,而且有個朱同志稱為「女人夏娃」的牌友,雙手戴滿金銀珠寶,洗牌時左右開弓,好幾次被她撞得皮破血流,漸漸就不肯下場了。
而且認識了A,於是毅然揹上重色輕友罪名,星期天和三藩市之間,劃上談戀愛的等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