柄谷行人在《力與交換模式》中，以精神性的「力」或「靈」為焦點，重新整理他對世界史的結構的理解。他的探究不但有助於我們認識過去，也為如何思考當下和未來，提出了極具創意的觀點。思想家的創意並不是天馬行空，無中生有，而是根據研究、分析和想像，來推翻固有的觀念，創造新的思考範式。
在《世界史的結構》中，柄谷首先提出以交換模式取代生產模式，思考歷史階段和社會制度的變化，繼而在新作中提出以「觀念性的力量」來解釋交換模式（特別是B和C）如何取得效用。簡單來說，在早期的遊羣狩獵時代，首先出現的共同體的互酬模式（贈予和回禮），即交換模式A。之後出現的是定居時期的國家支配模式（保護與臣服），即交換模式B。到了歐洲近代時期，隨着資本主義的冒起，出現了以商品和貨幣交換為主導的模式，即交換模式C。
這三種模式不是絕對地順序出現的，在A的時代已經潛藏着B和C的種子，在B的時期亦保留了A的痕跡，而近代興起並且成為當今常態的民族國家（nation state），更加是「民族——國家——資本」的混合體。當然不是說這就是歷史的終點，而對於歷史的未來去向，柄谷卻回到原始社會中去尋找。這是他閱讀馬克思和其他人類學者研究所得到的啟發——早期社會的交換模式A具有自由、平等、互惠的特質，與模式B和C的支配和剝削截然不同。
然而，所謂的交換模式A的恢復，不是回到古代原來的模樣，因為那是不可能和不切實際的。柄谷提出了新的、尚未出現的交換模式D，作為對未來的期許。但是，如何定義這個未曾存在的東西？柄谷所提出的唯一確切定義是：交換模式D是交換模式A在高次元的回復。這似乎沒有說明多少。他也曾經以否定式來定義：交換模式D不是特定的制度，而是對B和C的抹除（揚棄）。我們不妨說，任何以交換模式A（共同體）的原理為基礎，而試圖超越B（國家）和C（資本）的，就是交換模式D。
在《力與交換模式》中，柄谷列舉了不同的原始宗教（早期猶太教、佛教、基督教等）作為交換模式D的一些例子。他把這些信仰共同體稱為「普遍宗教」，以區別服務於國家建構的一神教。但這種反體制的普遍宗教在近代已不再復見，代之而起的是十九世紀的社會主義運動。不過，經歷多次革命失敗之後，一度接近實現的交換模式D已成為明日黃花。後繼者不是異化成國家集權主義，就是被資本主義吸收，成為福利式社會民主主義。
柄谷曾經親身推動由消費者為主體的Associationism，從交換的層面試圖改變現狀，但組織卻因為內部分歧而解散。自此他便沒有再具體說明D究竟可以以甚麼形式出現。在期待已久的《力與交換模式》中，他依然拒絕預言交換模式D將會是甚麼，只是推斷新型的共同體會在戰爭和經濟災難之後來臨。其實我們不必強求柄谷作出解答。他已經為我們提供了分析工具和思考範式，我們大可以根據他的觀點來自行判斷。
讓我大膽地假設：交換模式D就是建基於區塊鏈技術的新型社會組織方式。區塊鏈本質上是一套記帳系統，它的技術特性是公開透明和不可修改，不受任何外力支配，也不會中央集權。因此，它可以在無須信任（trustless）（傳統上由國家或銀行等體制所擔任）的情形下給予最強力的信任（trust）。在code is law的技術條件下，保證所有交易不會被人為操控，完全按公認的協訂進行。這絕對是劃時代的天才設計。
談到區塊鏈，第一點會說的是去中心（decentralization），倒轉來說就是分散式（distributed），兩者其實是同一回事。和傳統的公司（corporation）不同，區塊鏈並不是由一個中心權力機構所擁有和營運的。它由許多參與認證交易的節點所組成，但節點之間並不互相隷屬，而鏈上的公共事務例如修改協訂等，則通過共治和共識機制，由所有持份者共同商議和投票決定。在區塊鏈生態裏，所有個體完全獨立自主，沒有階級等差和權力壟斷的問題。
從交換模式的角度來說，區塊鏈進行的是點對點交易，無須通過中介，與交換模式A最接近，有效地克制交換模式C的資本操控。雖然模式C的一些形態依然滲入其中，例如貨幣投機和中心化交易所，但區塊鏈的財務自主程度肯定高很多。發行代幣（token）的自由度也造就了不同類型的新計劃，促進去中心自治組織（DAO,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的形成，當中不但包括去中心金融服務（DeFi），也有各種關注社會事務的羣體。
交換模式A的遊居共同體，也在相關的Web3生態中重現。所謂的數字遊民是一種新的生存形態，令個人無須受身份和工作所綑綁，可以自由流動，並同時組織社羣，與人保持聯繫。有些國家推出了數碼公民計劃，令國籍不再限於定居，而是其他層面的參與。甚至有人提出Network State的概念，跨越種族、地域和文化，讓擁有共同價值和理念的人，一起建立更自由和平等的共同體。
柄谷認為經濟結構和物質條件產生出精神上的「力」或「靈」，令人好像被附體一樣甘願服從交換模式B和C的支配。現在區塊鏈創造了新的「力」或「靈」，帶來的卻是個人的賦能和解放。我們需要的不是新的宗教而是技術，去實現交換模式A在高次元的回復。區塊鏈是不折不扣的「機器降神」（deus ex machina），也很可能是柄谷所期待的，超越性的交換模式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