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十年的時光,住在山上,苦讀那些志文出版社的翻譯書:杜思妥也夫斯基、卡夫卡、福克納、芥川、川端、三島、佛洛伊德、海德格、波赫士、昆德拉、卡爾維諾、李維史陀,後來跟着亂讀傅柯、羅蘭.巴特……。我變成了一個在台灣這個小島,奇怪的食字獸。這之間,我和S曾遇過幾次,他唸的是清大材料工程,後來考上台大材料工程研究所,我有個印象是當時他說他和他教授接的中科院委託計劃是IDF戰機的機翼材料設計。當然他溢出的腦容量,他同時在學圍棋(據說已是業餘七段)。那時我已感覺我們相遇時,那個福爾摩斯和華生醫生的角色關係已不見了。我知道他比起他研究室的那些工科同學,還是有閱讀雜書的怪咖,但他講起的閱讀,或是武俠小說,或是一些新儒家的講老莊佛學的書,那和我當時想像一萬花筒寫輪眼、渦輪引擎般運轉的怪異、繁華、曲拗、小說之境裏的人類形態的絞肉機般的混雜、難以言喻的觀看模型,已無法對上話了。
我記得在我三十多歲時,和妻子住在深坑鄉下,那時剛生了兩個孩子,才出版了我的第四本書(當時那本書以一個新銳作家的身份,得了許多年度書獎),但經濟困頓、對未來一片茫然。有天S突然按電鈴造訪,那時我完全想不到他會出現,他拿了一包報紙,丟了便走。我和妻子拆開看,是一匝一匝的鈔票,有三十萬。那對當時的我,可是一年的生活費啊。他附了張紙條,大約說:「我買了你的書,不知道你將來會算是個大作家呢?還是抑鬱不得志?我現在很有錢,所以你不必放心上。這筆錢不必還我。」
其實他所謂的「有錢」,比起真的生意人,或那些因父母留下的地產而一生富足無虞的台灣社會劇烈變化的新富人們,並不算什麼真的有錢。也就是在台積電領高薪的高階工程師。之後我們又十幾年沒連絡了。
此刻我們坐在那家咖啡屋,眼前來來去去那些搞電影的。文藝青年的年輕漂亮男孩女孩。我們的座位後面,有一台咖啡豆烘焙機,是這間店的年輕老闆娘,自己學烘焙。如果這時我試着描述一下我們所在的那流河般波光幻影的世界:這一陣子的新聞有:過去兩年在叙利亞、伊拉克瘋狂擴張、動輒屠城的IS伊斯蘭國,已因美蘇各自不同權謀的密集轟炸(甚至轟炸他們的運油車隊),而控制區域縮小。但普京支持的叙利亞阿塞德政府軍對反抗軍佔有的城市進行圍城,裏頭有二十五萬平民,缺乏糧食和最基本醫療器材,至今已有三千人被活活餓死。有逃出城的國際人道組織人員稱:那裏頭已是人間煉獄。中國在南洋島礁的永興島布置了地對空飛彈,且人工島工程已有幾座島的碼頭可以停泊大型軍艦。美國激烈抗議。北韓宣稱進行氫彈試爆,美國宣稱將對金正恩進行「斬首行動」,戰略轟炸機B-52及兩架F-22已進駐朝鮮半島。
S和我談着他拿給我的那一大疊二百萬字武俠小說。他臭屁的說:「我自己認為這是金庸之後,中國武俠小說的一座高峰。」當然我腦海中會一閃而逝,那幾天剛過世的Umberto Eco的名著《傅科擺》中提到的「魔鬼作家羣」。有一些怪咖天才、瘋狂小說家,寫出了他們自己認為的曠世巨作,但這些作品在歐洲那種大出版社收發室的倉庫堆着,從沒有人有空去即使拆開郵寄的牛皮信封。沒有人知道那一疊一疊五十萬字、一百萬字、兩百萬字的打字稿裏說的是什麼?他們會不會錯過了一部《達文西密碼》或《哈利波特》?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