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附近通往火車站的有蓋行人天橋上,經常有年輕人做街頭表演,有的是單人匹馬抱着結他唱歌,也有的是三四個人合作,玩不同的樂器伴奏。當然也有老派的賣唱大叔,用擴音器唱着懷舊金曲。天生害羞的我,不要說自己表演,連看到別人在街上抛頭露面,也會覺得不好意思,很少停下來細賞。無論好聽不好聽,我也一律低頭走過,連掏腰包放下一點金錢也不敢。
那天晚上,我照常坐火車回家,不知是不是車廂太擠,空氣欠佳,下車後便覺得有點頭暈。外面正在下雨,更加深我的恐慌。勉強走到行人天橋,步伐開始有點不穩。天橋上前中後有三組人在表演,聲音彼此混雜,不斷迴盪。我掩着耳朵,穿過人潮,好不容易來到天橋末端,才發現自己沒有帶傘。但我想盡快逃離,便冒雨走上昏暗的路邊。
在那個沒有人會留意的街角裏,站着一個穿著檸檬黃色雨衣,手裏抱着同樣是檸檬黃色結他的女孩,用尖銳的嗓子唱着一首激昂的歌曲。女孩除了雨衣顏色奇怪,她的左眼還戴了一個布質的白色眼罩。我的雙腿像是被甚麼拉着似的,停了下來,站在女孩的面前。她像是在向我發出呼喚似的,令我不得不作出回應。我發現,她唱的是一種我不懂得的奇怪語言,但更奇怪的是,我竟然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女孩在用一種接近無法呼吸的唱腔,在唱一首關於無法呼吸的歌。唱到尾聲,女孩喘着氣,聲音嘶啞,臉色發紫,身體左右搖擺,好像快要暈倒似的。我連忙上前扶着她,讓她坐在旁邊石花槽上。女孩指着丟在地上的背包,我便幫她拿過來。背包異常沉重,打開一看,裏面有一個像滅火器似的巨型氣體罐,罐頂連着一條輸氣管。女孩拿過輸氣管,含在嘴裏,用力地吸着。過了一會,她的臉色變紅,整個人也恢復了精神。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淋雨,已經混身濕透。女孩站起來,脫下自己身上的雨衣,披在我身上。女孩裏面穿的是一件深藍色水手裝校服。近距離看清楚,她是個身材嬌小的,但臉容飽滿的十幾歲女生,沒有被遮蓋的右眼尖挑而靈動。她開始用那種我雖然不懂但卻完全明白的語言,告訴我她來自檸檬星,希望向地球人傳達檸檬星的訊息。她參考過很多種方法,知道地球人喜歡一種叫做busking的街頭表演,用唱歌的方式去表達自己的想法,便學習了這種形式,希望可以直接向地球人宣講。但是地球人聽不懂檸檬星的語言,無論她如何地唱得力竭聲嘶,也得不到任何回應。又因為是外來人,佔不到較好的地盤,只有在無人注意的街角獻唱。她又說,我是她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聽眾。
我其實已經淋濕了,就算穿了雨衣也沒有用,身體一直在發抖。但女孩很明顯需要我,我不想抛下她而去。我問她:那麼,為甚麼你要唱這首關於缺氧的歌?就算能聽懂,這不是很討人喜歡的題材啊!女孩用手調整了一下眼罩,說:那是因為,檸檬星是一個缺氧的星球,我的同胞已經一一因為缺氧而死去。我們很快便會滅亡了!我大吃一驚,說:所以你是來向地球人求救的?她擺了擺手,說:不是,我們的情況已經沒救,你們也幫不了甚麼。我是來警告你們,不要變成檸檬星那樣。我更詫異了,說:你是說地球也將要滅亡?她理所當然地說:沒有星球是不會滅亡的,最終的命運全都一樣。我說:那麼你對我們的忠告是甚麼?女孩指了指那個氣體罐,說:多準備點氧氣瓶吧。我聽了很沮喪,說:就只能這麼消極嗎?女孩不同意,說:氧氣瓶是偉大的發明。說罷,又含着輸氣管吸了一口,好像吃了美味又營養豐富的食物似的,露出滿足的表情。
我有點不服氣,說:沒有比製造氧氣瓶更積極的事情可做嗎?女孩突然笑了出來,說:你也會說積極的話啊!很少見呢!我奇怪道:你怎知道?你又不認識我!女孩瞇着那隻單眼,說:我早就認識你了!因為你是跟我一樣的人!我覺得她胡扯得愈來愈離譜,便說:怎會跟你一樣?我和你完全相反!女孩露出神秘的表情,說:相反即是相同,你其實也是來自檸檬星的!你是我的倒影!這個人簡直是鬼話連篇,我有點後悔停下來幫她。她如果不是騙子,便肯定是精神病患了。
我站起來,想脫下雨衣還給她,然後離去。但一陣頭昏眼花,令我立即倒在地上。這次輪到女孩把我扶起來,讓我坐在石花槽上。她用關切的眼神(單眼)望着我,說:看來你也開始缺氧了!來!吸一吸吧!她把輸氣管遞到我的嘴邊,我毫不猶豫地含住了它,像是久罕逢甘露似的,拼命地大口地吸着。一股清新的氣息進入我的體內,令枯死的部分慢慢復甦。我感到生機盎然,連頭腦也變清晰了。女孩綻開滿意的笑容,說:看來,我來地球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已經找到繼承人!記住,你是檸檬星的子嗣,復興檸檬星的使命,就交給你了!
我完全不明白她在說甚麼,但心中卻升起了一種幸福感。我貪婪地吸着氧,每吸一下,女孩的身體便好像消瘦了一點,就像一個漏氣的氣球一樣。到了最後,女孩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攤在地上的一套水手式校服,和那個白色眼罩。我把校服摺好,放在背包裏,撿起那個眼罩,戴在自己的左眼上,再戴上雨衣的帽子。我拿起那個檸檬黃色的結他,試着掃了幾下和弦,然後便用那種不懂卻明白的語言,站在雨中的街頭,開始唱起那首缺氧的歌曲。
獻給酸欠少女さユり(1996-2024),永遠懷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