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貓君曾經向我描述她的故鄉是一片藏着漩渦的海:「那是個美麗澄澈的淺藍海灘,只是不擅泳者並不可以走近,即使只是在海岸上散步者,也會一不小心便被海吸吮,捲進中央,活活地被吞進海的腹腔裏。」貓君說曾經有為數不少的人,就這樣被海纏着,沒了性命。貓君是個說故事的能手,尤其精於敘說個人歷史,她曾經言之鑿鑿地說,在她生活的國度,售賣眼鏡的店子,其實是黑幫聚集的場所。我們明知道是一個認真的玩笑,還是會一邊大笑一邊疑惑地猜想其中的可能性。於是,那個我素未謀面的海,在我的腦裏活了過來,非常鮮明地,搖曳着漩渦的神秘色彩。
在我和貓君之間,想必也有一個看不見的漩渦。漩渦是緣份,但也展現成各種強烈情緒的張力,把我們一再捲進去,直至雙方都筋竭力疲,互相疏遠。有時我會忍不住思考其中的原因,如果我用理性邏輯去推敲,終究不可理解,然而只要用直觀感受,就知道分道揚鑣是求存的本能。
我和貓君和S組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貓君和S之間並不存在漩渦,多年來,他們友好共處,不離不棄。
他們曾經遠道而來,到訪我在小島海邊的房子。那時候,我每次外出,經過通向馬路的短堤,細看欄杆外的海,都會看到漩渦的形狀,不知又有什麼會被扯進去。我懼怕的不是海,而是漩渦。每次認識一個人,我彷彿可以預見,新的漩渦將會產生於我們之間,在快要被牽扯到漩渦深處之前,我要洞悉徵兆,看準時機,掙扎逃離。我一次又一次練習,可是仍然更頻繁地被扯進各式的漩渦裏。
原始的漩渦其實存在於我和自己之間。恍惚,在我的肚腹深處,藏着堆積已久的「念」。或許,那是自我出生後所經歷到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所殘留的,也有可能,是我的靈魂經歷過多生多世輾轉流徙後剩餘下來的難以磨滅的,更可能,是我的家族裏所有祖先們遺留在我的身體之內的。當我攤開雙掌,細看每一根手指,就會發現指紋也是漩渦的形狀。
只是,當我步出家門,再遇上一個人或一件事,壓在肚腹底層的「念」的漩渦,就會昇上來,把我重重圍困。
數星期前,完成了一個季節的忙碌後,我啟動了給自己設計的療程,其中一個環節,即是在晨起之後打坐,清空腦袋和身體,洞察「念」,和「念」保持距離,盡一切力量留在無念的空間裏。那並不容易,每一個「念」的漩渦都充滿了慣性和惰性的吸引力,有許多次,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自願地被不同的漩渦吃掉。但我愈來愈喜歡在清晨時坐在面窗的地板上練習不被漩渦帶走。
總是在我抵達無念的平靜狀態時,貓會從角落鑽出來,靠在我身旁,反肚安睡。我和白果貓之間,沒有漩渦。動物能把人從情緒或念頭的漩渦裏拯救出來,即使牠們並不自知自己的定靜,是抵抗漩渦的最大能量。
終有一天,我會請S帶我去旗津,貓君的故鄉,那片藏着漩渦的海。他必定會答應,因為我和他之間,也沒有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