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屬於誰的呢?
管治的政府?
投資的商賈?
耕耘的中產階層?
勞碌的貧苦大眾?
貧窮人的台北:白日夢遊
自2017年起,台灣「向貧窮者學習聯盟」集結關注不同議題的NGOs,每年10月在台北萬華區,舉辦「貧窮人的台北」(貧北)行動,以展覽、藝術及論壇等不同媒介,與參與者共同經歷城市生活的不同面向,特別是貧苦者視角下的都市貧窮一面。今年貧北以「白日夢遊」為題,夢境與現實,就與底層城市與主流社會,是同一境域的兩面,兩者之間無法互相剝離,人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在知與非知之間,於它們之中穿梭遊走。一覺醒來我們未必會記得經歷過的夢境,光怪陸離的夢境又常常不明所意;就與貧苦者之於城市,不論是無家者或是基層勞動,我們每日遊走於他們之中,甚至是生活他們的勞動成果之中,但可能無法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在同事的提議下,我有幸從香港的工作抽身,到台北參與當中3日的交流活動,除了參觀貧北的社區藝術展覽外,又拜訪了當地不同議題的NGO,在他們的嚮導下實地了解當地無家者的處境,以及當地NGO在弱勢社群中深耕的故事。縱然在短短的時間中,只是能夠非常淺薄的去了解台北的社會問題及相關工作,但仍是為我在香港的無家者工作帶來了很多的反省和啟示。
不同城市 同一境遇
台北市的無家者,大部分都集中在兩個地方—艋舺公園和台北車站。
艋舺公園就在旅遊景點龍山寺的對面,每晚有大約70個無家者在該處露宿,就我的觀察幾乎所有人都是長者,有幾位甚至必須以助行架方能行動。公園四四方方,設計並不複雜,外圍是設有石櫈的行人通道,內圍則是園境設施。晚上無家者絕大分都在外圍行人通道的一側休息睡覺。這樣的環境,自然會令我聯想起香港深水埗的通洲街公園,無家者同樣是在公園外圍的通道上露宿;但不同的是,由於艋舺公園鄰近旅遊景點,相信台北政府慮及「市容」,故公園的無家者每天早上地要收拾所有家當,放進市政府劃定的收納位置,日復日的朝行晚拆。
而有名的台北車站,就是台北市最多無家者露宿的地方,接近200人。碩大的車站建築,由黃昏時間開始,無家者就會在車站外的四週尋覓位置休息,而西面出口處因靠近車輛停泊處,派飯服務很多時都在此處開始,自然成為無家者最先選擇的位置。香港並沒有車站是無家者的聚居點,但作為一個城市的矛盾特顯處,尖沙咀文化中心亦有類近的地方。同樣作為一個城市的門面,一般來說是最需要展示「最美好一面」的地標,卻成為了無家者選擇露宿的地方。但不同的是,尖沙咀文化中心的無家者,往往必需要等待文化中心關門後,方能佈置休息用的紙皮地墊,部分朋友更會待午夜12時半左右關燈後,方夠膽尋找位置躺下休息,一大清早就要收拾細軟離開。而台北市社會局則因應無家者的需要,每月向台鐵租用2間行李房,提供台北車站街友放置行李,比香港展現多一點人性化的關懷。
走訪上述兩個地點,與數位台北的無家者簡短交談過後,驚覺港台兩地縱然在著截然不同的社會發展軌跡和制度,但無家者所面對的處境和陷入無家的歷程卻很相近。年老、失業、社會隔離、污名化、健康風險等問題同等地團繞著兩地的無家者,面對天災時的人身安全風險亦然。在離開台灣前一日,颱風「康芮」吹襲台灣,由於航班延期故我需要留台多一晚。當晚因著好奇,就由旅館步行到艋舺公園看看台灣無家者在天災下如何應對。是次風災台北市逾2000棵路樹倒塌,艋舺公園四週同樣有路樹倒塌,在烈風中看到身旁樹本搖搖欲墜,心中都有感害怕。但當到達艋舺時,發現近一半無家者仍然選擇留在原地,而沒有到避難收容處所暫避。我問其中一位婆婆這麼大風為何不到室內地方暫避,她說:「風這麼大路這麼遠,走路更危險呢。」在街上生存保命,他們才是專家,我亦自覺不好再叫他們找地方暫避。
我有時會想,颱風是天災,是自然現象,它本身沒有目的和想法,是平等地襲向要走過的地方。但當它走過城市,社會就會把風暴變得不平等,有些人可在風暴下安寢無憂,有些人卻要裸命的直面風雨。
說好貧苦者故事?
說回「貧窮人的台北」行動,我是個沒什麼藝術修養的社工,不知道如何評論展品的內容。但了解過策展的過程後,卻被台北NGO之間的連結和合作,和社工與貧苦者的共同參與所感動。貧窮是一個跨度廣闊的議題,置入不同的社群身份於貧窮中,會衍生各種殊別的社會議題。
一般來說,NGO都有其特定關注的議題,然後針對性地作出介入和倡導,例如青年貧窮和月經貧窮,無家者亦然,久而久之會變成不同NGO「各有各做」,忽略了整個公民社會的連結。而貧北行動就廣納了台北關注不同議題的團體,整合他們的想法,讓每得議題都有機會在展覽中發聲,並提醒參觀者各議題之間的互動。而促成這個互動的,是各主題的展品都盡力讓貧苦者自身參與在作品當中。台灣無家者透過貧北行動,以自己的生命歷驗向社會大眾說出自己的故事。他們不單止作為一個貧苦者述說自己在社會邊緣如何爭扎求存,更是透過藝術媒介把自己的歷驗昇華,此刻他們不僅是自己生命的見證人,更成為了讓世界美好一點的傳道人。
在香港NGO中,分享服務使用者故事是慣常的工作,我們都希望透過所謂的成功案例,帶出「改變」的價值,一方面具社區教育功能,另一方面是側面反映服務介入的成效,說明這個服務「做到嘢」。透過參觀貧北展覽,提醒了我的是,貧苦者說自己故事的重點並不在成功與否,而在於「讓他們說故事」本身。可能在香港,即使是社工也好,我們太習慣要告訴大眾成功之道,卻不習慣真實地道出改變的艱難,甚至失敗的故事。而當我們只說些由低谷走出來的故事,而掩蓋了走入低谷卻走不出來的故事,我們真的有用心去了解自己生活的城市中,那些與我們共存的貧苦者的生命嗎?
相比台北,香港是更加資本化的社會,推崇競爭和成功的社會文化讓貧苦者仍然被套上很多老舊的標籤,如懶惰和無能。但我們是時候要認知到,繁華的香港並不只是由成功者所建立的,這個城市真正的基礎,是那些難以被看見,常被遺忘的貧苦者們。
香港,是貧窮人的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