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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愛廚房

07.04.2023
Tetris Luk

遷進這所房子後,我竟然愛上了廚房。

廚房曾是我最害怕和於心有愧的地方──冰箱裏總是有腐壞的蔬菜,而櫥櫃深處總是藏着已過期很久的調味料或湯料(有時還有蟑螂)。我一直知道,我就是不願用心為自己做飯,有時甚至不大願意吃飯。

我從小就立志要成為「不會做飯的人」。在文字和食物之間,我必須進食的,其實是前者。一旦進入了寫作的狀態,我就會不想吃飯,因為那是一件消耗時間和讓專注力分散的事。即使在三十歲之後,我終於深切地體會,人如果沒有好好地吃飯,身體不會讓人好好地寫作,我還是,會盡量減省做飯和進食的時間。

童年至青春期,當我看着K把所有熱情傾注在鑽研廚藝之上,常常無法理解,花那麼多時間買菜,洗菜,切菜,備料,做一頓飯,一下子就吃光了,然後洗碗和清潔廚房,把一切復原,或,又成了一場虛空。有時我想,做菜和吃飯,是否就是人生必要的徒勞的練習?然而當我看着K臉上滿足的表情,就知道即使在廚房裏團團轉讓她非常疲勞,但她也在那樣的疲憊中,得到必要的滋養,而且,這不是別人向她提供,而是她體內有一個系統,可以自給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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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從來沒有懷念過K做的菜。雖然那可能是我吃過最美味的食物,但我早就知道,世上最絕望的飢餓,就是想吃已逝之人所做的飯菜卻不可得。或許因此,K早在離開之前很長的一段時間,就沒有再掌廚,那當然是因為氣力不繼(畢竟,承擔別人的脾胃和口腹之慾,是一件以生命力燃起生命力的事,當一個人的能量漸漸衰退,當務之急是先把能量留給活命本身),但也有要我們預先習慣她早晚會離去這事實。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會想念自己做的飯。要是有三天沒有吃過自己親手做的食物,就會在某個細微的部分滋長了幽暗。

即使老大不情願,我也只好聽從這種內在的呼喚。雖然我對下廚始終欠缺熱情,可是由於我有一根貪吃者的舌頭,總是能分辨味道的優劣和食物的新鮮好壞,對我來說,做出能安慰身體的食物,從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做菜和寫作,都是我沒有故意去學習,而憑着本能就懂得。我盡量不去碰食譜或任何烹調說明書,因為一板一眼的步驟和精準的分量,會破壞做菜過程裏最美好而具遊戲性質的部分。

我喜歡「適量」和「隨意」的詩意和含糊,那代表,交給當下的心情、直覺和身體需要去決定。譬如說,早餐和晚餐所需要的鹽的分量不盡相同──早上的第一餐,該讓剛醒過來的口腔盡量吃得清淡和嘗到食物的原味,而經過一天辛勞工作後的晚餐,身體就需要多一點鹽分補充體力。雨季該吃一點辛辣去濕,而乾燥時則需要一點濕潤的甜。

我開始習慣待在廚房裏,或許因為我不再想每天都到外面的餐廳去。我厭倦了再吃到菜裏摻雜廚師的憤怒、委屈和無所用心,有時我還會吃到餐廳裏的人的爭吵。那使我原本已有但不想承認的憂鬱更劇烈。

但也可能,是因為我曾經跟朋友一起品嘗過數之不盡的美食。有許多食物,都是因為同桌的人,才會顯得色香味俱全。但沒有人能一輩子都跟別人一同吃飯,每個人都要鍛鍊獨吃和獨活的能力。

每次做出了滿意的菜式,就會忍不住想到那個要跟他/她分享的人。做菜給自己,和做菜給別人是截然不同的事。前者只須放空腦袋,後者則要讓對方注滿自己,想及那個人的身體狀況、喜好和飲食宜忌。在過程中總會竄出「他很可能會不喜歡這道菜」念頭,最後就成了自己和自己的交戰。

我在家裏切碎西蘭花和洋葱做奄列、煮番薯或煎鬆餅配果醬作早餐;把車厘茄洗淨丟進電鍋裏跟十穀米一起煮,加一點鹽巴,飯煮熟了,加一點橄欖油和黑胡椒,就成了番茄燘飯午餐;我把一點搗碎的蒜頭和切碎的洋葱混在牛油果裏拌勻,可以配麵或麵包。我把茄子和彩椒一起炒,也把豆腐放在鐵鍋裏煎成金黃色。

當我每天重複地做出各種食物,吃飽了又再清洗碗碟和爐頭,周而復始,我感到,我進入了原本抗拒的廚房,然後,我又走進了房子的鋼筋、水泥和瓷磚的裂縫。不久後,我進入了自己的皮膚、血管、神經和內臟。我走進了這個家族,甚至人類代代相傳,人皆有之的胃部。每天重複地變出一些東西,那些東西又消失成了空洞。我漸漸體會了一種,從這個世界安靜地消失的方法──這是K、廚房和做菜所教會我的事。

Tetris L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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