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些「眼鏡人」,令我對眼鏡這東西產生了奇怪而莫名的確切好感。John Lennon、Chekhov、TS Eliot、徐志摩、豐子愷這些四眼圖騰,好像一出生就連眼鏡一枚架在鼻上投胎到人間,你差不多以為他們一出世就是四眼BB,後來就成為了樂手作家詩人畫家,他們為眼鏡賦予氣質。而Andy Warhol及眼鏡,總合演一種怪傑感覺,令眼鏡又平添一份個性叫:神經質。
Andy Warhol經常思想關於戴眼鏡這回事,他說”When you get used to glasses you don’t know how far you could really see. I think about all the people before eyeglasses were invented. It must have been weird because everyone was seeing in different ways according to how bad their eyes were. Now, eyeglasses standardize everyone’s vision to 20-20. That’s an example of everyone becoming more alike. Everyone could be seeing at different levels if it weren’t for glasses”。眼鏡,令每個人看見的客觀畫面都對焦,但其實肉眼看清晰了,又不等於心眼會同樣被矯正得清明。我們擔心被模塑成千篇一律的社會組件,沒有獨特性格之前,不如磨練一下如何令自己看世界的視野可以伶俐靈光一點。
小時候我很希望可以戴眼鏡,現在想來,不是想看真什麼,小學雞的我不過嚮往那文青混合懶有型的感覺,自以為可以斯文又cool。但我沒有近視,那年頭又不流行平光眼鏡,或者放一副沒有鏡片的眼鏡框在臉上,爸爸又當然不會光天化日無情情發善心給我買一副眼鏡,於是視力正常的我,一直過着沒有眼鏡的日子。看見我哥哥小小年紀便有老花和散光,架着眼鏡傻瓜一樣,我又未至於羨慕。
中三那年,機會來了,時興平光眼鏡,我也有足夠零用錢可以給自己挑一副來玩玩,即買。自此對眼鏡執迷,起初還停留在款式潮流的貪慕,慢慢反而講究工藝匠心,潮不潮置身外了。
錢鍾書先生應該特別討厭人佩戴平光眼鏡吧,在《窗》一文中他提到「歌德恨一切戴眼鏡的人,說他們看得清他臉上的皺紋,但是給他們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繚亂,看不出他們的心境」。但他自己和楊絳都戴眼鏡的,想是要乘機損一下城府深藏表裏不一的人。
後來,我終於有了近視。眼鏡,成為了我的必需品,駕車、看電影,必戴,其餘時間又倒不必。Oliver Peoples、丹麥的Lindberg、瑞士的Strada del Sole,我的精選心愛,少不得當然還有日本的金子眼鏡。
每次到日本,總有心癮想逛逛這店,去年在京都忍不住又買了一副。帶着店家標誌的木盒,上面寫着「鯖江手造」Established 1985,彷彿已感受到這傳統眼鏡批發商,當年如何慧眼識英雄地一舉提拔了當時專工於「手作眼鏡」的職人如泰八郎 、井戶多美男和佐佐木與市等,這批匠師亦已成為了日本聞名遐邇的「手工眼鏡職人」。說到金子眼鏡,人們最常會記起它的賽璐珞(Celluloid Nitrate)眼鏡系列,這開發來希望取代象牙的物料,多用於製造乒乓球和桌球,由於極度易燃,不宜工廠高速大量產製,反而適合給職人精工手作眼鏡。時至今日,金子眼鏡還是堅持手工為主,手動切割、鏡腳入芯、銼刀細磨、鏡框拋光等,在我心中都是慢鏡煉成的。
我是做廣告創作的,不是純藝術創作,看見紐約High Line(高線公園)的建築師Liz Diller提到”Design has to work. Art does not”,想跟她來個high five。當知道金子眼鏡的匠師說「眼鏡工匠不是一個藝術家。不應花太多時間只想要自私的製作自己喜好的商品,讓眼鏡不再是藝術品而是符合更多人可使用的設計品」,更愛這種ego放下的貼地職人精神。
“I can’t think without my glasses”──時裝設計師Vivienne Westwood,我懷疑她合上眼又能否思考。眼鏡可以令人看真一些、想清楚一些,還是祇是像香煙一樣,不過是一種習慣?Jeannette Walls的著作《The Glass Castle》寫到,如果眼睛虛弱的話,就要多加鍛鍊,眼鏡像拐杖,令衰弱的眼睛無法靠一己之力看清世界。
從來,是我們誤會了眼鏡,還是誤會了眼睛?總之別要看錯自己,看錯世界。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