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世物一世」,令人有一種錯過白錯過的高風險悔恨,若然加一抹如鹿撞的好奇芳心,再配合讀過的戲劇性文字,人便容易狠下心,做一些轟轟烈烈的決定。
譬如亂買東西,尤其是一些昂貴而未必值得的東西。
很多年前,在朋友家拾起一本旅遊札記,由一位名廚與一個food writer合著的,讀到他們年輕時同遊西班牙,在某不起眼的精采小館子,吃了”outrageously expensive baby eels from the rivers of northern Spain”,深愛又難忘得記了一世。
“Outrageously expensive”,BB鰻魚?對。長約兩吋的BB鰻魚,未煮時是透明的,煮了之後呈奶白色,有點像白飯魚的小東西,駭人聽聞地咋舌貴。
是一道巴斯克傳統小碟名叫Angulas,英文名曰”elvers”,”one of the supreme seafood delicacies of Spain”。
是魚子醬和白松露的級數,有過之無不及。在西班牙類似築地的海鮮市場,Angulas的拍賣價,動輒便1.25 kg售五千五百歐元!還要是批發價!我很好奇,這小小魚苗的魅力到底有多深不可測。
「我喜歡錢,因為我沒吃過錢的苦—小苦雖然經驗到一些,和人家真吃過苦的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張愛玲說。她從不掩飾錢可以帶來的自由與物質享受之快,「以現世享受為生命要務的海派」之風毫不含糊。Carpe Diem!我也信。
那次又到了西班牙北部的San Sebastian,我的其中一個目標,是一嘗這些傳說中的小鰻魚苗。西班牙友人C說,漁民需夜深到巴斯克村的Orio River,用很幼細的網人手捕捉的,像所有鰻魚一樣,Angulas一定要在鮮活時、或死後極短時間內煮,否則便得不到理想的質感和鮮味。
細嫩的魚苗,用橄欖油、蒜片、少許鹽和紅椒,在cazuela陶器上低火煮熱,伴香脆麵包同吃,放在叫Torta de Aceite的酥脆糖餅上吃也可以。像吃魚子醬要特別用珍珠貝母匙羹,免其鮮味被食器的金屬味影響一樣,吃Angulas鰻魚苗最好用一種Boj木羹,金屬食器會打擾食味。
老實說,第一次吃,未至於驚為天人。魚苗是柔嫩的,帶着油香和蒜香,好吃,但並無只此一家的獨特個性味道。貴得驚人,是因濫捕曾令牠變得瀕危,更曾海量的被賣到中國養大養肥成為工業製鰻魚食品,西班牙政府唯有立法限捕保育。如今量少、求過於供、是以稀珍。
曾經,在老好日子產量仍豐之時,Angulas是西班牙北部勞工階層的食物。San Sebastian的食物歷史學家Manolo González說,五、六十年代他年輕時,當地平民吃很多Angulas,被視為低級粗食,高級餐廳不會用。但到了七十年代,顯卓的米芝蓮餐廳如Arzak開始以Angulas入饌,小魚苗便被點石成金。身世和發迹史與松露實很相像。
永遠記得古羅馬作家Cornelius Nepos說:”Tasteful, rather than expensive”。
我對Angulas的牽繫出於情結,來自C告訴我親念與鄉情的氣氛:小鰻苗非四季唾手可得,要每年冬天才可在西班牙北部捕獲,於是便聯繫到聖誕成為佳節美食,在特別的日子和至愛親友共聚享用的。
地方風味,季節性,加上日見珍稀,更要連夜捕捉,細小又要鮮活,便叫我想起順德要用蚊帳活捉的禾蟲(魚網太疏,小蟲會漏出去)。是爸爸教我吃禾蟲的,小時候一吃禾蟲,家中便驚呼大叫又興高釆烈,他愛煞那陣特別的香氣。
上次去西班牙,還狠狠的買了幾罐Angulas回來,每罐五、六十歐元的精緻,捨不得動輒開來吃。抗疫在家看見,似是要為special occasion打打氣。記得百年精品罐頭店的老闆說,要先把未開的Angulas放入”baña maria”(hot water bath),溫熱來吃才好。配一杯Albarino,便可以大聲說句:buen provecho!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