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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明專欄:一個去釣聲音的人

15.05.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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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彈一個從海嘯生還的鋼琴,他自己是個從癌症生還的音樂家。

生還的鋼琴有它的殘缺,聲音也有破損,但坂本龍一覺得那儼如一次赤裸的回歸自然,琴音,不再鎖困在人類特定調好的指定界線,亦不再被迫表演文明特許的指定音階,弦線和琴鍵「恢復」自由了。

紀錄片《坂本龍一:Coda》的開端是關於地震過後的感知,對世界、自然、音樂、自己的反思。或許坂本龍一太豐富,紀錄片導演無法好好把他呈現。影片沒有說的,是他已有一個計劃,打算跟學校買了那台劫後餘生的鋼琴,並把地震的實時數據,轉化成MIDI(Musical Instrument Digital Interface)信號,再用這些「音樂化」了的「地殼心電圖」來彈琴。如此,一部別人眼中廢了的琴,便成為了表現地球震動的指定裝置。不是廢物利用,是把殘琴高舉成非君不可的唯一大使,去傳達地球震懾古今的怒吼和心跳。

癌症過後,他想了很多。不同的,更多。

我驚訝於他對生命脆弱的陌生及拒絕。他沒想過自己會嘗到生命無常,差不多無法相信自己有患癌的可能,可以忽然接近死亡。

生命,曾經多麼寵一個人,說變臉就可以反臉,身體,說崩壞就可以崩盤,像海嘯驟來,之前可沒什麼預警,過後無痕。

我不會扮勁說細細個便聽坂本,他組成黃色魔術樂團(Yellow Magic Orchestra)時我太小了,他的前衞和電子我懂個屁,看《戰場上的快樂聖誕》,也是哥哥說他很型,才留意了這個人,和他的音樂。

但對於我不懂,因吾生也晚未及更早認識的,我從不因自己的無知,而視上一代及更早的文化或經典為老餅,不會用抗拒和否定,去令自己的蒼白變得更合理,反而忙不及謙卑而興致勃勃的去學。或許如友人說這是我背着的old soul作的怪。

紀錄片沒有說滿的,未能令他更立體的,我可用另一些自己對他的認知變得更完全,拼圖得到更多的小塊,整合出坂本龍一更完整的面貌。這不是影評,否則我會告訴你影片太瑣碎,連如何收結也不知所措,本片是給對坂本認知不多的人去膜拜朝聖的。導演自己來得及尊敬他,已來不及去好好整理及表現他的深度和豐盛,他明明是個寶庫。

坂本龍一喜歡水,因為水有很多狀態。液體、氣體、固體三種,不,他還在意到雲、霧、霾、雨、雪,彩虹是關於水,身體主要是水,地球主要是水。水,柔美瑰麗,但水也可以暴力激狂變成海嘯惡魔。

他也喜歡聲音,於是去「捕捉」水聲。一直在錄下紐約的聲音,尤其是下雨的聲響,不同的、軟硬的,但紐約的雨聲已無法給他驚喜。他便駕車到市郊,可聽到完全不同的風景。也到巴黎,有時會錄到一街之隔有小童在唱歌,很好玩。他形容自己每天去「釣聲」,像釣魚一樣,將會捉到什麼不知道,每天把catch of the day回家煮,炮製一道道廚師發辦。

學習忘記,是學習創作的一部分。

明白忘記,懂得忘記,學到了的才會化成日常呼吸。每天每刻,我們不必記着要「呼吸」,呼吸自然與我們同在。

前不久接受Movie Movie訪問,提到創作是關於內化和忘記,像張三丰教張無忌太極。他把武功耍了一遍,張無忌說自己沒用,祇忘了大半,另一名徒孫宋青書懶醒說自己記得了大半。張三丰便再耍多遍,無忌說這次差不多全忘了,祖師爺答:「孺子可教」。

如今坂本龍一做音樂,也從忘記開始,先放下舊有,每首曲,都重新創造。如果歌曲結果變得有點像貝多芬的奏鳴曲,可以。不要起草不要腹稿,讓音樂自然發展,不要操控。「我想做一些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將變成什麼的事」,”I want to make something I don’t know, and that I’ve never done or never known”。

老了,生命經過深谷,最大分別是自己的音樂變得慢了、更安靜,更多空間。更少音符,留下空間,不是靜止,是空間,有空間,才能聽見迴響,享受迴響的成長與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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