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植有死亡,或永遠居無定所的危險。即使是最後成功的移植,也不免是一場有無盡可能性的手術。把樹從土裏拔出來,而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另一片土壤之時,懸空在未知之中,人將會經歷一次毫無防備的祼露,捨棄了過去,還沒有得到未來,沒有停靠之處,沒有歸途。
我曾經在幾個地方旅居過短暫的時光,過去每一次,到了旅途的中段,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H城的種種,像離開水的魚。如果我的肺活量更大,該可以閉着氣在異鄉待上更久,但,我總是比自己所知道的更快出現缺氧的症狀。只是,在T地,我一直保持着暢順而深長的呼吸,一次又一次把空氣吸入再吐出的時間,我竟然開始想像,把自己移植於此處的可能。
畢竟,H城已今非昔比,在H城的生活過於逼真,那一種真實的生活就是,每個人都要更謹慎地通過偽裝保護自己,更有意識地遵守那些自己並不同意的守則,只要稍微放鬆,曝露了一點個人意識的尖角,或叛逆的意圖,危險就像無處不在的蚊子靠攏皮膚。
T地作為一個異鄉,仍然有各種意義上的餘裕,能容納嚴肅的討論或文學作品,而在日常生活的層面,仍有不必過於認真的空間,就像世上任何一個安逸的城巿。作為異鄉人,可以在這裏生活,因為這個地方,並不屬於自己,也永不可能真正接納自己(世上沒有哪一個地方可以真正包納外來者),因此,對於各式隔閡、歧視、忽視和敵意,都可以像接收各種友善、善意、溫暖和美好那樣,卻之不恭。
但凡產生種植的念頭,就會同時湧現排斥的想法。
給我一個職位,讓我暫時離開原有生活的大學,為我安排了一次歡迎晚宴。如果把之前一次非正式的晚間聚餐也算在內,這已是第二場公務飯局。作為一名蛋奶素(偶然也吃魚)素食者,我知道飯桌是體現人心的最尖銳而透明的場所,只要跟對面的人(們 )吃一頓飯,就會對自己/他人/彼此之間的關係,有更深的認識。這跟飯局的原意是相違背的,飯聚原本只是為了讓一羣陌生人,在輕鬆地進食之間,聊着言不及義的話,淺層認識,水過鴨背,稍微碰觸,讓陌生者交換名片,成為再次見面時可以打招呼的認識的人。
但對於有特殊飲食需求的素食者來說,圓形的飯桌像地球,而自己的胃就是耙心。進食的記憶難以磨滅,那會隨着食物變成身體的一部分。於是,同桌的人,究竟對於異己的包容,是出於真心,還只是空喊口號而已,他們對於多元的擁抱,究竟是真心還是假裝,會非常明顯地反映於,肉食的主辦單位,有沒有為素食者另外準備特定的食物,還是會輕易地忽略那些有異於自己的身體和胃部。他們究竟會否再三和餐廳確認,上桌的食物是否能滿足在座的每一個胃的需要,還是對於因為身為少數而陷於飢餓的胃部視而不見,就會在杯盤狼藉,觥籌交錯之間表露無遺。對於素食者來說,再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如此清楚地看到,他人的體貼、細心、善意和關懷(他們為我張羅美味的素食餐廳、陪我一起吃素菜、在我還沒有想到時,在葷店請廚師為我的餐點做成素食),以及他人的漫不經心(他們把一堆肉放在我面前,問我:「鍋邊素也可以嗎?」而我說:「不可以。」)。
有時我想,那些中途放棄素食的人,會否因為厭倦於通透地看穿他人真實的內在,而歸回肉食的大多數?
在異鄉紮根,就像選擇素食,分別只是,在他鄉種植自己,是一條難以歸返的路,因為已活成耙心,將會在各個猝不及防的時刻,不斷中箭。
終此一生,都是個外人。